44

謝漪與尋常女子相較,已不算矮小,劉藻卻比她更高上二寸。她愧疚、不安、懊惱、感激交織着愈加深厚的愛意,複雜情緒雜亂紛擾,她抱着她,抱得極緊。

“姑母。”她輕輕地喚了一聲,語中有依賴,感激,還有深深的委屈,仿佛怨她為何不早說。陛下的眼睛都紅了。

謝漪察覺了,她先放松了身子,依靠在劉藻懷着,騰出手來,輕撫這孩子的背。她的安撫很是奏效,漸漸地,劉藻也放松下來,抱着她的力道也松了下來。但剛一松弛,她又将謝漪抱得更緊,好似抱着一舉世無雙的寶物。

“我早該認出你。”劉藻內疚道。她對她有大恩,縱使她只在年幼時見過她,也不該忘了她。

這就是開始苛責起自身了。謝漪有些無奈,又覺陛下真是可愛。她依舊沒有說話,輕輕地撫摸她的背,她的肩,極盡溫柔地安撫。

她的手心在她身上撫過,分明柔軟,卻又飽含力量,劉藻終于鎮定下來,繁雜的情緒也稍稍沉澱,不那般心亂如麻了。

謝漪這才道:“不怨你。”

劉藻聞言,試圖彎一彎唇角,卻覺那般艱難。

“為皇後與太子洗冤。”謝漪又道,她的下颔抵着劉藻的肩,聲音就在耳畔響起。

劉藻重重點頭:“嗯!”心緒更平穩了許多,謝相已做了這麽多,接下來,便該交給她了。

謝漪從她明顯變重的呼吸,與格外鄭重的語氣,知曉她重新振作了,眸色柔和下來,顯出溺愛之色,接着道:“加恩衛氏。”

劉藻再度答應:“好!”

将孩子哄好了,謝漪微覺心安,想了想,擡手摸了摸小皇帝的後腦勺,那是梳得齊整的發絲,柔軟光滑,手心貼上去,隐約能感受到發絲底下的體溫。

劉藻覺得喜歡,她這時才反應過來,她抱住了謝相,謝相溫軟的身子就在她懷中,她身上的香氣在冬日黃昏的寒風中,有些冷冽。劉藻卻是那般沉迷,她想她興許染恙,患上名為謝漪之疾,唯有謝漪做藥,方能得救。

謝漪哪知她這許多心思,摸了摸她的腦袋,便是示意她該放開了。但小皇帝卻一動不動,甚至低首,将腦袋埋入她頸間。她忽然察覺何處不對,卻一時無從說起。

她輕輕拍了拍皇帝的肩,溫聲道:“陛下且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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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藻不得不松手,她退開一些,眼眶還是紅的,這時看來,格外委屈。謝漪見不得她這可憐巴巴的模樣,又安慰她:“不必愧疚,不必自責,做一明君,足慰太子英靈。”

“諾。”劉藻答應,她看了看謝漪,還有許多話要說,可惜天卻黑了。

她們所在,是在前院,往來仆從無數,也有幕僚路過。一不知從何而來的小郎君不由分說抱住了丞相,已有些家仆瞧見了。只是相府家風嚴厲。仆從也好,幕僚也罷,并不敢多瞧一眼,見此情形,皆垂首避嫌,匆匆遠去。

至此,四下已無一人。

謝漪望了眼天色,道:“陛下回宮去。天色已暮,行路緩一些。”

劉藻知已不好多留,可她又着實不願離謝相而去,她掙紮了一會兒,終是乖巧道:“那朕先去了,你、你也早些安置。”

謝漪一笑,答應下來,送她至門外。

劉藻回宮,心中平靜多了,不似來時那般激蕩。

她到宮中,随意用了些飯食,便回了寝殿。

溫室殿中生了火盆,暖融融的。劉藻脫去大氅,玄色的華服,更襯托她颀長的身形。将至正旦,過了正旦,便是元貞二年,她也十六歲了。

十四歲入宮時,她大病初愈,人瘦得不像樣,臉頰都微微凹陷,個頭也不高,比謝相還矮一些。

短短一年半,她不知何時,忽然竄高,仿佛一株春日裏新栽下的樹苗,抽條飛長。雖還清瘦,卻顯然比入宮之初氣色好得多。

更使人驚異的是,她仿佛換了個人,氣度舉止,言行神色,皆大改。

劉藻在殿中坐了會兒,拿了卷奏本看了看,卻又想念起謝相來。她努力将精力扭轉到手中的簡牍上,卻皆不奏效,謝相的眸色,謝相的笑意,占據了她的大腦。

劉藻合起眼來,忍了忍,終究放棄,她複又睜眸,高聲道:“都退下。”

殿中宮人動作劃一,整齊地行了一禮,而後轉身,魚貫而出。

待最後一人退下,劉藻站起身來,端起長案上的燈,往側殿去。

那是一處靜室,室中擺設簡單,鋪着光滑的地板,深處一幾一榻,兩側有排燈。劉藻走過去,點燃兩側的燈,而後将手中燈盞置于幾上。

接着她回身,便看到靜室正中那盞銅燈。

銅燈約莫半人高,雕成了人形,面容照着謝漪的模樣精雕細琢,栩栩如生,幾是一模一樣,青絲绾成垂髻,衣衫半褪,露出香肩,雙手在前,捧着盞燈,恰好擋住身前的風光。

這是自昌邑國尋來的巧匠所鑄,在此多日了。劉藻時常來看,每看一回,解一回相思。只是單單看像,便如飲鸩止渴。相思方解,她又會因這“謝相”下滑的衣衫,生出無限绮思,唯有将這人拖到榻上,好好疼愛一番,方可徹底“止渴”。

前幾回來,次次如此。

她不由自主地擡手輕撫“謝相”臉龐,眼中癡迷,口中不由自主地低喃:“姑母。”

她如前幾回一般,又将目光下移,觸及“謝漪”光裸的肩,劉藻目光一凝,面上忽然顯出懊惱之色,她脫下身上的華服,覆到“謝漪”身上,将她的身子遮擋起來。

劉藻眼中浮現出懊惱羞愧,像是犯了錯的孩子,低聲道:“劉藻混賬,姑母千萬原諒我一回。”

她不該這樣,不該如此亵渎。

她的确愛慕謝相不假,心思依舊不變不假。可知曉往事後,情形又不同了。先前,她将謝漪視作心愛之人,行事放蕩輕浮一些,也沒什麽,人倫之事,在所難免,總是要做那事的。

但眼下,得知往事後,她便不敢這般放肆了——謝相是當真将她看做晚輩疼愛的。她無子,也未成親,正如掖庭令所言,縱使親子,不過如斯。她待她是真的好,不求回報的好。

她依舊愛慕她,只是這愛慕中又多了尊敬,多了苦澀。

謝相會對她動心嗎?

她當真能得到她嗎?

劉藻迷茫痛苦,另一頭謝漪也不輕松。

她的母親忽入書房,到了她身前,質問那小郎君是何人。

劉藻身份,除心腹幕僚,無人知曉。老夫人眼神冰冷,蒼老的面容爬滿了皺紋。她年輕時極美,名動天下的衛子夫之妹,容貌自然不俗。可惜她為人無德,歲數一長,顯得格外刻薄。

謝漪正閱公文,聞聲擡首,看了門前那二仆役一眼,仆役立即跪下了,伏首道:“小的有罪,不該由人擅闖,攪擾君侯清靜。”

謝漪收回目光,落在老夫人臉上。老夫人容色煞白,氣得發抖。

奈何謝漪從不與她面子,她再氣,也無可奈何。老夫人斂起怒意,冷淡道:“你已年高,當思大事,那小郎君容貌清俊,衣着華貴,當是貴介子弟。”

謝漪聽她這般形容劉藻,心中笑了笑,面上則沒什麽神色,低下頭,繼續看那卷公文。

老夫人還在說:“你是丞相,權傾朝野,雖你二人相差老大,就為這權勢,想必那郎君家中,也能同意你二人之事。”

謝漪并不開口,她深知生母秉性,料想她必有後話,果然婦人又道:“少年人秉性未定,靠不住,今你顏色猶在,他方能柔情蜜意,過上數年,你容顏憔悴,他卻正當青春,誰知仍有今之情深。”

“不如你四兄,兩家相熟,且又是對你傾心已久,必能待你好。”

老調重彈了。

她口中四兄,名陳牧。老夫人育二子一女,二子是與陳掌之子,皆已入仕,卻是小官,遠不及謝漪顯赫,且觀二人能耐,怕也無顯貴之時。陳牧便是二子堂兄。陳氏沒落,老夫人欲為陳氏添一助力,便欲撮合二人。

見她說完了,謝漪擡頭,又看了門口兩名仆役一眼。仆役會意,忙起身,與老夫人道:“請老夫人回去。”

她連話都不同她講。老夫人大怒,就要責罵,卻對上謝漪冰冷的眼眸。謝漪看她,好似在看一無關之人,倘若她不敬,謝漪當真會令人處置她。

責罵之語,皆吞了回去。老夫人點了點頭,連說兩個好字,轉身走了出去。

她一去,室中又複安寧,仆役小心合上門。謝漪又将目光落回身前竹簡上,情緒毫無波動。過去許久,她的眉心,方微微蹙了一下。

這些事,劉藻是不知的。她開始盼着能見謝漪,想方設法地召見她。偏生又不肯顯得心急稚嫩,宣召緣由也非得尋得合情合理。

幸而歲末,朝政繁多,劉藻當真有許多事,要與謝漪議。

她們先議朝政,議過之後,劉藻總要見縫插針地與謝漪多處一會兒,問一問當年之事。她的母親去世多年,她記不得她的模樣,乃至記憶中也無她的痕跡。她少不得要問一問,母親是何模樣,是何秉性。

謝漪也認真回答她,将她所知皆告訴她。劉藻聽着她描述,腦海中浮現一女子,身着宮娥服色,膽小怯懦,卻又堅韌不屈,頂着風險,将她生了下來。

她其實并不怎麽懷念母親,因她從不記得她。但她聽了謝漪所述,卻又前所未有地想念起她來。倘若母親還在,她就能孝順她了。

劉藻也會問一問衛太子之事。衛太子是一忌諱,宮中無人提起,大臣們也是能不談便不談。她只能問謝漪。

謝漪對太子,要對那宮娥更熟悉。

她們坐在窗下,窗外下着雪,天色晦暗,殿中點了燈。

謝漪望着潔白的飄雪,一點一點述說分明。

“太子與武帝政見不同,他寬仁,愛惜黎庶,不喜刀戈。但他做了多年太子,城府自然是有的,即便見解與武帝相左,也不至于頂撞武帝,故而武帝雖恨太子‘軟弱’,其實從無廢太子之念。”

太子立了三十年,皇帝培養了他三十年,哪裏會說費就廢,太子軟弱确使武帝遺憾,但是換個角度,若是太子精明果毅,殺伐決斷,武帝便能滿意嗎?怕是更心生忌憚。

劉藻以為謝漪接下去便要說到那場慘事了,誰知她話音一轉,又說起一些日常瑣事來。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譬如百濟貢明珠,太子得之,奉于皇後。再如皇後壽誕,太子與公主如何賀壽,也有太子讀書,曾因小小失察,出過無傷大雅的笑話。

聽來都是冷酷宮廷中難得的暖意。

劉藻聽得口角帶笑,可她忍不住,又道:“您為何不與我說一說巫蠱之禍。”

巫蠱之禍是慘事,使她家破人亡,可她是皇帝,于皇帝而言,這樣一件使得朝野動蕩,使得國失其儲的大事,顯然更有意義。

謝漪聞言一頓,有些無奈地望着她,道:“我總覺陛下還小,不願你經歷陰暗。”縱然起初她做權臣之态,欺辱君王時,其實也不曾與劉藻多少難堪,她還是不忍心,只在劉藻看不到的地方下功夫,做給太後看。

她話中全是愛護,自是使劉藻高興,她有些羞澀,又有些不服氣,道:“過了正旦,我便十六了,是大人了。”

她說着話,目光炯炯地盯着謝漪,又添了一句:“是大人,故而能自擇偶,填充椒房。”

謝漪還未察覺小皇帝望向她的目光,簡直欲噬人,而是關切道:“上回陛下醉酒,提起有心愛之人,不知是哪家郎君?”

劉藻一呆:“醉酒?”

謝漪笑了笑,容色溫柔:“便是陛下醉卧涼亭那回。”

不必她提醒,劉藻便想起來了,她統共只醉過一回,自然能記得起來,只是她不知她還與謝相說過話。胡敖誤事。劉藻暗自惱怒,臉頰則紅透了,支支吾吾道:“我,我還與您說了什麽?”

知她害羞,謝漪自不會有意逗她,一面想着少女心事真是可愛,一面道:“只央臣不要立皇夫,又道有了意中人。”

她那時也想過,既然有了意中人,順勢立這位小郎君為皇夫,豈不大好?只是那時,她的立場,也不好問得太深。

劉藻臉頰更紅,目光也跟着飄忽,不怎麽敢直視謝漪。

可是使陛下為難了?謝漪奇怪,笑道:“陛下既是大人,連意中人都不肯相告嗎?”

劉藻不是一個能被激将的人。只是謝漪的笑容,使她不能抵擋。她忽然伸手,覆上謝漪的手背,謝漪有些茫然,低頭望向劉藻的手。

劉藻頓時難受起來,她此前無所顧忌,只想等謝相還政,便要為所欲為。這想法雖幼稚可笑,卻是她能想到最好的主意,将人強留在身邊,無論如何都要得到她。可眼下,她怎麽敢,怎麽能對與她有大恩的姑母為所欲為?

更令她迷茫的是,如此疼愛她的姑母,又能否對她生出愛意。

陛下覆上她的手卻不說話,謝漪奇怪,她擡頭,卻見陛下的眼中有苦澀。但這苦澀很快便被掩了下去,皇帝對她乖巧地允諾:“總有一日,會說與謝相的。”

謝漪且不能忽視她方才一閃而過的苦澀。

她遲疑片刻,又想陛下沉穩有度,不能說不願說之事,必不會洩露。她問一問也無妨,陛下不願說,她就罷,絕不逼她。

謝相做此想,放緩了聲音,關切道:“陛下心中有事,莫非是與小郎君之事不順?”

她竟主動問起來了,劉藻不禁苦笑。心愛之人主動提及,誰能無動于衷?她思忖片刻,終是忍不住說了出來:“她還不知我的心意。”

謝漪皺眉,大是不悅,覺得孩子受了委屈,對那小郎君也不滿意起來。但看到小皇帝的神色,謝漪又收起了怒意。陛下仿佛很是傾慕那人,她若口出不滿,怕是會令陛下為難。

一面是傾慕之人,一面是待她有恩的姑母,夾在中間,必是不好受。

自劉藻知曉了往事,謝漪便不再掩飾她的疼愛。她不忍皇帝為難,便順着她,問道:“陛下為何不與他坦誠?”

聞得此言,劉藻覆在她手上的手一顫,望着她道:“因她必然會拒我千裏。”

這下,為何皇帝不順勢立那人為皇夫也清楚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謝漪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麽。

她什麽都不說,使得劉藻不安,她不由問道:“依謝相之見,我當如何是好?”

謝漪道:“陛下自決之。”

劉藻頓覺委屈,更是心酸,連心思都沒挑明,只是與她說她有心上人,她就這般淡然冷漠。有朝一日,她忍不住,與她言明,她怕是更避之不及?

小皇帝一下就低落下去了。雙唇抿得緊緊的,眼眸顯出倔強之色,那倔強中又夾雜委屈與難過,看得謝漪好生不忍。

她嘆了口氣,終是道:“陛下喜歡,則自為之。”

自為之?劉藻一呆,眼眸浮現少許亮色,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可自為之?”

謝漪點頭。

劉藻忍不住彎彎唇,又問:“她若不願呢?”

謝漪道:“試一試,總好過退縮不前,來日悔恨。”

小皇帝的眼睛頓時像灑滿了星星點點的光輝,亮得奪目。謝漪也忍不住笑了笑。窗外的雪,不知何時也停了。

這樣的對話,時常有。

劉藻愛極了與謝漪相處,坐在殿中閑談,往殿外散步,若非冬日,積雪難行,她怕是要想與謝漪往宮外游玩。

她們相識太久,相認太遲。劉藻滿腹疑問,每回問一些,好似不能盡。

這日,她提起謝漪為何先前僞裝權臣。

謝漪也不再隐瞞,坦誠相告:“怕太後對君不利。”

劉藻歪頭看她。

謝漪解釋:“太後之勢,宮中猶盛,我在宮中插不上什麽手。唯有陛下自強,使宮人傾向于你,方能使太後之勢自瓦解。”

簡單說,除了個別太後安插在未央宮中的心腹,多數宮人是牆頭之草,見機行事。一旦皇帝将宮人縷清,謝漪便不必受掣肘。

眼下,劉藻已成了大半,她已成大勢,除去太後心腹,餘下之人皆已拜服。

劉藻聽明白了,她忽想起一事:“春和格外留意飲食,像是怕人下毒,他與我暗示昭帝之死別有內情,可是太後……”

她話到此處,便打住了,但未盡之語,謝漪自是聽出來了。她搖了搖頭,否認道:“不是太後。”又道,“春和在昭帝駕崩不久便來尋我,說過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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