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接下去數日,劉藻都見不得肉,乃至連肉味都聞不得。胡敖犯了愁,劉藻倒不覺怎麽,安心照料謝漪,事事親力親為。

謝漪隔日就醒了,只是比剛受了傷時,更為虛弱。劉藻在她醒時,與她說話,睡着後,就去宣室,看看太後與梁集又在如何鬧騰。

孫次卿是投機之人,他先投了丞相,眼下丞相才一傷,便立即轉投天子,怕将與人口舌,來日無立足之信,便不肯受了皇帝延攬。可他口上推辭,行動中卻時時與皇帝方便。

待聞說丞相解了毒,很快便可痊愈,梁集越加瘋狂,卻也無濟于事,他雖不至于落敗,卻因劉藻應對及時,也無法再進一步。如此僵持日久,不說謝相傷愈回朝,就是單單皇帝一人,也能尋機再行壯大,從而将他們撲滅。

梁集頻頻往長樂宮去,與太後商議大計。

這過了四日。

四日來俱是豔陽天,風消日暖,外頭的雪都軟了。謝漪仍在床上躺着,殘留體內的毒使她渾身乏力,只是刮骨之痛都忍下來了,餘下的不過多用些藥,多歇一歇,倒也無甚可憂。

劉藻知她操心慣了,不與她說,她反倒多思,便将朝上發生什麽,俱說與她,又将如何應對的也一并告訴,好使她安心。

入了夜,白日的暖意皆消融,寒冷順着門縫窗縫無孔不入地往裏鑽,呼嘯的風聲隔着窗都清晰可聞。

劉藻打發了衆臣,急急忙忙往回趕,一入寝殿,便見殿中燭火氤氲,那人正躺在她的床上。

她快步入殿,又忙關上殿門,轉身,就見謝漪睜開眼睛,轉頭望向門口。劉藻眼睛一亮,大步邁到床前,彎身問道:“姑母醒了?可覺得餓了?”

謝漪的目光在她臉上留了片刻,便垂下眼睑,道:“不餓。”

胡敖捧了藥上來。

劉藻已将照顧謝漪的事做得很熟練了,聞到藥味,就彎身扶着謝漪起來,讓她靠到自己懷中,又接過藥碗來喂她。

謝漪無力動彈,由得她擺弄,靠在懷中,讓她喂着飲下了藥。

藥自是苦,但謝漪也習慣了,一碗藥盡,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劉藻将碗遞給胡敖,按照慣例,她本該将她安置回床上,可今日不知怎麽,劉藻抱着她,低下頭,在她頸間好奇地聞了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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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氣息靠近,鼻尖蹭過她的頸側,謝漪合上眼睛,微微偏開頭,滿心都是排斥。

“姑母身上香香的。”劉藻的聲音響起。

謝漪語氣淡淡:“休得胡言。”

“就是香香的。”劉藻堅持道。她總覺謝相身上的氣味熟悉,又好聞。從前不知為何這般覺得,後來知曉了往事,便猜想興許是年幼時,謝相時常抱她,她記在心裏了。

總之,她很喜歡。

她将謝漪重新安頓下,忍不住問道:“姑母平日用什麽香?”

“不曾用香。”謝漪回答。

劉藻便顯出果然如此的模樣,認真道:“那就是姑母生來就有的香氣。”

這話語,倘若換了男子來講,便是輕薄無力。謝漪已惱了,然而轉頭卻看到劉藻清澈的眼眸,那透亮的眼眸中有淺淺的歡喜,深深的依戀,唯獨沒有半點輕浮之氣。

劉藻沒有聽到謝漪開口,也不着急,醫官囑咐過,接下去半月,謝相皆乏力,體态虛弱,時常昏睡。

她只以為謝漪累了,不愛說話,便令人取溫水來,欲為謝相擦洗,好讓她早些歇息。

這是每日都做的事。宮人們早已備下了溫水,待陛下召,便送了進去。劉藻動作娴熟地擰了帕子,先為謝漪擦了擦臉。

溫熱的帕子,觸到皮膚,很是舒适,加上劉藻的力道恰好,謝漪感受不到半點不适。

劉藻仔細地為她擦過臉龐,脖子,接下去便該是手,但她卻停了一下,望向謝漪,關切問道:“姑母身上可難受?不如我為您擦一擦身子?”

她說的時候,并沒有想到其他,只是想謝相出了汗,身上興許黏膩難受,擦洗過必會舒服許多,但一說完,她想到更深處,臉就紅了,忙轉身去洗帕子,來遮掩自己紅到發燙的臉色。

她背過身,也就沒有看到謝漪驟然冷下去的臉色,還有眼中的失望。

“不必。”她說道。

劉藻覺得遺憾,但更多的,還是擔憂謝相這般睡着不舒服,一面仔細地為她擦了手,繞過傷口,擦了手臂,一面道:“待明日問一問太醫令,看要再過幾日,方能沐浴。”說完,又很心虛了看了眼謝漪,仿佛不經意般提起,“我令宮人制了新衣,兩日間就得了不少,可供姑母換洗,至于過上月餘,天暖後的春衫,也在準備了。”

她說得自然,語氣中全然就是謝相在此長住的意思,分毫不曾考慮,謝相傷勢穩定,再留在宮中便不相宜了,該出宮回府去養傷才是。

她說罷便很忐忑,小眼神隐藏起期待,裝作若無其事地望向謝漪。謝漪原不欲作答,奈何她這般看着,只得道:“也好。”

劉藻頓時心花怒放,她很想說,幹脆就不必走了,留在宮中,與她相守。又怕太急了,吓着謝相,只得忍下。

可縱是如此,謝漪那一句輕描淡寫的“也好”也足以使她高興上許久了。

劉藻的步子都輕快了不少,全然是為所愛之人一句無心之語歡喜的模樣。這模樣落入謝漪眼中,又使得謝漪嘆息。

劉藻哪知謝漪的心思,她單純地覺得快樂,去殿外喚了宮人來,為她鋪設床褥。

她這幾日都睡在謝漪床前,便于夜間照顧她。

宮人搬了一張矮榻來,又取了被褥鋪設好,供陛下夜間安歇。劉藻沐浴過,穿着一身單薄的寝衣,就鑽入被褥中。

矮榻與龍床很近,總不過三步之距,謝漪一轉頭,就能看到劉藻躺在錦被間,只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她沐浴過,身上都是清新的氣息,小臉被溫水熏得通紅,發絲束起,隐約可見白皙修長的頸項,全然一派正當青春的美好氣息。

像是察覺到謝漪的目光,她轉過頭來,與她笑了笑,溫聲問道:“姑母不睡嗎?”

謝漪想了想,道:“陛下可覺得乏了?”

劉藻搖頭。她一點也不累,能這樣貼身照顧謝相,即便每日都忙得連喝口水都難,可她還是不覺得累。

她原以為謝相這般問,應當是有話要說,不想接下去,謝相又沉默了下來。劉藻看了看她,這才發覺,謝相似乎有些寡言。她忙回想這幾日相處,發覺謝相的寡言,并非因她乏力疲憊,像是純粹不願說話。

這一想,她就有些擔憂,掀開錦被下了榻,跑到謝漪身邊,摸摸她的額頭,又看了看她的容色,問道:“姑母可是有何處不适?”

她着急的模樣,也很真心,看得謝漪有些出神。倘若陛下沒有這些心思,只與她好生做一對姑侄該多好。

她沒有說話,劉藻就急了,道了一句:“我去召醫官來。”就要走。

謝漪攔住了她:“不必去,我無事。”

劉藻還是不放心,問道:“果真無事嗎?”

謝漪點了下頭。

劉藻遲疑了一下,還是坐回床邊,問道:“既是無事,姑母為何恹恹的,不愛說話。”

謝漪看了看她單薄的寝衣,殿中雖放了不少火盆,可風還是能從縫隙中漏入,陛下衣衫單薄,怕是會受寒,她便拍了拍她的手背,道:“陛下先睡回去。”

劉藻聽話,又回到榻上躺下。

殿中的燈火滅了大半,只留下少數幾盞,供以起夜之用。那幾盞微弱燈光的映照下,劉藻的臉龐有些模糊,可她的眼睛卻又這般明亮。

謝漪忽然又不願責怪她了。陛下這個年歲,對情事好奇,起了什麽怪心思,也怨不得她,只需好生引導,必能重歸正途。何況她已想好了,待平定了太後與梁集,她就卸任去國,離長安遠遠的。時日久了,陛下自能明白如今的心思不過是對她的依賴罷了。興許她回想起年少之時,竟對一年長了十四歲,老到足以做她母親的女子動心,還會覺得可笑。

這樣一想,謝漪的心就被酸澀填滿。太後已是強弩之末,過不了多久便可平定,她将大權過渡到陛下手中,也用不了多少時日。她很快就要見不到她了。

“陛下想要說什麽?”謝漪問道。

劉藻自是有滿腹的話要與她說,她神色明亮,就要開口,又遲疑了一下,問道:“可會擾了姑母歇息?”

謝漪一笑:“不會。”

劉藻這才放心,彎了彎眼睛,笑了笑。她想了一想,才問出她思索了許久的問題:“療傷那日,姑母于昏沉之際,與我說了一句‘勿負我’,我想了許久,也未得頭緒。”

她說着,翻了個身,趴在榻上,用下巴抵着手背,眨着眼睛,望着謝漪,問道:“姑母是要我勿負你什麽?”

謝漪倒是不記得她曾與陛下說過這個了,只是她問起,她也就依着自己的心意答了:“自是要陛下做一明君,勿負我的扶持與期望。”

原來是這個。劉藻聽罷,忽覺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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