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劉藻已記不清上一回,她們目光對上是什麽時候了。仿佛去歲甘泉宮中有一回。

總有些人,酷愛挑刺,也總有些人,不知旁人的難處,單憑着喜惡,便來評判對錯。去歲她處置了梁氏一族,誅梁集及其子,孫與族人皆貶為庶人。太後則遷入長門靜思己過。

诏令一下,過了還不到兩月,便有一趙姓狂生,前來評判,稱天子刻薄母親,乃寡恩之人。這人還在朝中擔了下大夫之職,當着朝臣,便上表諷谏了。

劉藻氣惱之下,将他下獄,交與廷尉論處。之後又召了三公九卿,問此論調,朝中還有多少。

丞相有總攬大局之責。底下犯錯,皇帝不追究便罷,倘或追究,丞相便得請一回罪。

她那時盛怒,一時忘了這一遭,責問臣下的語氣甚是嚴厲。

謝相跪下了請罪。

她在她身前跪着,伏低了身。劉藻見不得她這般卑微,可她又忍不住想要細細地端詳她,謝相伏在地上,不會發現她眼中的眷戀。

她便稍稍拖了數息,緩下了語氣,令謝相起身。

可她實在太過想念,也真的難以割舍,眼中之情收得慢了,恰好與擡起頭的謝相對視上。她立即狀若無意的轉開眼,望向其餘大臣。

之後她便不敢看謝相的神色,怕她覺得煩惱,怕她将她的心意視作負擔。

然而大臣們散去後,她又不住地回想她們對視的那短短瞬息,将謝相那片刻的目光回味了一遍又一遍。不過眨眼的剎那對視,經她一遍又一遍的回憶,長得仿佛是永恒。

時隔近一年,她們竟在這小小的裏門間遇上了。

劉藻有些無措,謝漪也是意外,令車駕暫停,下車走了過來。劉藻抓着缰繩的手緊了緊,忙欲下馬,身子方一擡起,她想起什麽,又坐了回去。

謝漪至馬前,行了一禮。

劉藻高坐馬上,淡淡道:“丞相免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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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漪直起身來,望了眼她身後,問道:“陛下是自舊宅來?”

劉藻目視前方,道:“不錯。”又見謝相也是外出方歸,想到今日恰逢休沐,便不會是自衙署中來。她白日外出,是去飲宴,還是去訪友?

她欲發問,想了想,還是忍住了,與謝漪道:“朕回宮去了,謝相也請自便。”

謝漪聞言,擡袖行禮,朝一旁讓了讓,好讓陛下的馬經過。

二人就此錯開。

她沒發問,疑問卻生生地紮在了她心上。劉藻回到宮中,仍不住地想,謝相是去了何處?憑她所知,謝相在朝中并無格外要好的摯友,親眷間也甚淡泊,她平日也不愛往坊市中閑逛,如此是為何在今日外出?

外祖母的話語不期然撞入腦海。

“丞相也是姻緣無靠。”

劉藻猛地停下腳步,一顆心頃刻間如被火烹。

胡敖見她忽然間停下了,忙上前等候吩咐。劉藻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忍住了心中的劇痛,狀似随口問起:“長門宮處,端陽節禮送去了不曾?”

原來是為這事。胡敖恭謹回道:“一早便使人送去了。”

劉藻颔首道:“勿使那處衣食有缺,吩咐宮人盡心侍奉。”

胡敖應下了:“諾。”

劉藻複又前行,入宣室,換了衣衫,坐到長案後,翻起案牍。胡敖見此處無事應對,便令人取了自舊宅攜來的生竹筒,好生烤熟,用作哺食。

生竹筒烤熟後,将鮮香撲鼻的黍米細細地撥到碟中,奉到劉藻身前。劉藻用下半筒,便令撤下了,依舊去看案牍,直至子夜,方回寝殿歇下。

這是正常作息。陛下勤政,每看奏疏,總到子時,遇事忙時還會往後拖上半個時辰一個時辰。隔日則是卯時起。午間小憩上半個時辰,以作休養。每日皆是如此。

胡敖見皇帝無礙,便安了心,白日遇上謝相,陛下應對冷淡,回了宮也無反常之處,可見是當真放下了。

卻不知劉藻回了寝殿,獨自在床上睡下。殿中無人,她終于能流露片刻脆弱,将身子蜷縮起來,忍耐着心中的痛意。

隔日醒來,劉藻頭疼,她極力振作了精神,奈何眼底青黑卻騙不了人。宮人們擔憂不已,恐陛下身上不适。

劉藻只淡淡道:“天熱難眠,将清涼殿收拾出來。”

胡敖聞言,立即便去辦了。

如此耽擱了一會兒,往宣室去時,便遲了一刻,正遇上謝漪、李聞,還有宗正卿一同往宣室來。

兩處遇上了,三人行了禮。劉藻停了停步,笑問:“三位愛卿何事入宮?”

丞相、廷尉、宗正卿,三人能湊到一處的時候不多。謝漪暫不必說,李聞是皇帝的人,與其餘大臣往來便不很多,有事上奏,也是與自己一黨商議的多。宗正卿是一宗室長者,為人有些疏懶,能不沾事便盡量不沾事。

三人同行,不免使劉藻奇怪。

謝漪位高,主動答道:“确有一事,來禀陛下。”

劉藻的目光微微往下,看似與正對着謝漪,卻未與她對視,只笑道:“既是有事,便随朕來。”

她說着往殿中去,三人跟上了。

入殿坐下,劉藻又令設座。大臣們也依次坐下了。謝漪呈上一道奏疏,胡敖上前接過,奉于劉藻。

“是為舊日列侯複家之事。”李聞禀道。

此事還是第一回 提起。劉藻聽他開口,便以為這奏疏也是他所寫,先遞呈了相府,再呈上來的。待一翻開,卻見是謝漪的筆跡。

她的指腹在奏疏開端“臣漪”二字上輕柔地劃過,那一個漪字,寄托了她全部的柔情,只是看一眼,劉藻便覺頭疼都緩解下來,不那麽難受了。

李聞仔細禀了來。劉藻端正了心神,掃過一眼,領會大意,便聽他說起來。

此事還是謝相提出來的。大漢立國至今,出過不少功臣,這些功臣中傳續至今的卻不存二三,光是武帝年間就罷黜了不少列侯。這些舊家,有不少如今生活困頓,無人祭祀,境遇頗為凄涼。皇帝正可施恩,全仁義之名。

此事有兩個好處,一是去歲太後之事,多少使人以為陛下寡恩,二來舊家之中有不少可用之人,若在陛下手中起複,必然一心一意為陛下效力。

這是培植心腹的好時機。劉藻沒有不應的道理。

“三位愛卿斟酌去辦,先拟一名錄來。”高祖年間的列侯皆是與漢家有大功的,自是要格外厚遇,其餘也有不少舊家幹系頗重,譬如衛家,也要格外厚待。

三人齊聲答應,又談論起有哪些人家來。

劉藻也認真聽着,斟酌合心意的人選。

“昨日謝相赴衛氏門庭,吾聞長平烈侯次子與三子頗具才幹,且素無劣跡,可複其家。”李聞說道。

長平烈侯便是衛青,烈是他的谥號。衛氏烈火烹油之時,一門五侯,膝下三子皆封了侯。後三子先後因闌入失侯。長子卷入巫蠱之禍而亡,次子與三子皆還在世,在朝中做着小官,卻早無當年的權勢,困頓拮據,很是潦倒。此次複家,以陛下與衛氏之親緣,二人必有一人複為列侯。

劉藻的注意全在“昨日謝相赴衛氏門庭”一句上。

原來昨日,謝相是往衛宅赴宴去了。聯系今日之事,可知是為衛氏提前造勢。

劉藻不動聲色,眉心卻稍稍地舒展開。

謝漪今日話格外少,幾乎不曾開口。劉藻又疑惑起來,此事是謝相起頭,又事關衛氏,她該格外上心才是,為何卻不開口?

劉藻想着,目光卻克制了,未曾朝她看去,只望着李聞,似乎專心聽他呈禀。

待李聞說完了,謝漪便道:“舊家頗多,臣去令人整理出名錄來。”

這是告退之語。李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劉藻留意到了,便知他們來前應當商議過,謝相應當還有事要禀,只是不知怎麽,又不禀了。

劉藻不好發問,只得看着他們退下。只是方才舒緩些的心情,複又揪緊。

外祖母的話語在她腦海中回旋了一遍又一遍。

謝相遲早是會有姻緣之事的。總不能讓她當真孤苦一生。劉藻不禁就想,謝相喜歡什麽樣兒的。

應當是男子,歲數與她相襯,得穩重些,能為她遮風擋雨,能讓她在世事紛擾中稍作歇息。

總之必是與她截然不同的。總之不會是她。謝相說過對她從無男女之情。她也答應了放下,再不強求。

太陽穴處跳了兩下,疼得似針紮一般。劉藻擡手揉了揉,卻無多少效果。她低眸看到案上謝漪的奏疏,翻了開來,看着上頭的字跡,心又有了依靠。

她将心事藏得很好,不顯露人前,不多看謝漪一眼,連獨處都竭力避免了。連日日侍奉在她身前的胡敖都瞞過了。

然而謝漪卻都知道。她知她的克制,她的避讓,與她心中一日深過一日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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