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劉藻一早出了宮,輕車簡從,往舊宅去。

五月五,時氣有些熱了。胡敖攬缰,緊随劉藻之後,笑着道:“再過上月餘,陛下出行,便該棄馬從車了。”

月餘之後,酷暑難當,還是在車中舒适些。劉藻笑了笑:“朕倒想請老夫人長居宮中。”

去歲,她也将外祖母接入宮中,可惜住了十餘日,外祖母便以宮中過于拘謹,不及家中自在,不肯再住下去。人老了,總有些執拗,劉藻不好強求,只得依了她,自己時常出宮探望。

胡敖便笑道:“陛下再勸上一回,老夫人心軟,興許就允了。”

劉藻卻不抱什麽希望,只是心中還是想外祖母能入宮來住的。老人家年歲大了,到底需人照料,劉藻在宮中時常牽挂。

到舊宅,門前還有清水未幹,是晨間灑掃留下的痕跡。門上的漆想是新上的,較上回來,更新了些,新歲時懸挂的桃符卸下了,改插了艾草,以應時節。

單看這一扇門,都是過日子的世俗氣息,是宮中沒有的。

今日端陽,家中也要過節,老夫人猜到她要來,早已使人在門上等着。劉藻方一下馬,門便自內打開,将她迎入家中。

老夫人正與幾名仆婦一同裹角黍,見劉藻來了,幾名婦人忙起身相讓,劉藻先與老夫人見了禮,而後與她們道:“你們自忙,不必管朕。”

老夫人也道:“不必管她,由她自去。”

劉藻笑了笑,自坐到一旁,只等着午時,就有角黍吃。

胡敖素能體會上意,他琢磨着陛下的心意,就說起些宮中的事來。但凡與劉藻相關之事,老夫人都愛聽,她一面忙着手中活計,一面聽着胡敖妙語。室中氛圍輕快。

劉藻坐了會兒,便取了卷竹簡,在手中翻看。胡敖漸漸說起陛下在宮中如何放心不下老夫人,寒了熱了,雨天雪天,都要關心一回,遣人前來探望,引得老夫人心疼。

劉藻見胡敖鋪設得差不多了,趁機接過話頭:“外祖母嫌宮中拘謹,也可自帶仆婢。我取一處院落,單與外祖母居住,不許旁人攪擾,豈不與宮外一樣?”

外祖母依舊不肯:“我終是兩姓旁人,哪有長住外孫女家中的事?”又道,“未央宮這樣大,從你屋中到我那裏,與來此也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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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宅中添了不少仆婦,都是劉藻尋來的妥當之人,還常日備着一醫官,無一處不妥帖,哪裏值得擔憂呢。

劉藻道:“不能侍奉身前,總歸心有不安。”

角黍已裹得差不多了,老夫人停下手,望着劉藻道:“這宅邸是你幼時所居,我替你看着,你也能常來看看,豈不是好?”

劉藻怏怏,老夫人這般堅持,她也不好再勸。

角黍已成,仆婦端了角黍下去煮,室內漸漸空了下來。

婢子端了清水來,老夫人淨手,又令人奉上今晨新制的漿來,與劉藻飲。劉藻擱下竹簡,端着耳杯,慢慢地飲上一口。

老夫人慈愛地望着她,忽道:“陛下今年有十七了,可有中意的兒郎?”

劉藻腼腆一笑,搖了搖頭:“倒是沒有,卻也不急。”

老夫人不大贊同:“你母親在你這歲數都已生下你了。”

劉藻便只笑不語,看了胡敖一眼,示意他來岔開話頭。老夫人這幾年眼睛雖有些花了,但還不至于這樣近都看不見,知她不願談,幹脆也不提了,說起旁的來。一說就說到了謝漪。

“丞相也是姻緣無靠。”老夫人知前些年,謝相是騰不出空來,但如今劉藻已登基了,她也不必事事躬親,該想一想終身之事,“你知的人多,當為丞相留意一二。”

胡敖聞言大急,忙去看陛下,卻見陛下狀若自然,溫聲道:“我替她看着。”

老夫人也就不提了。

接下去便是些閑話,家中哪一處花開了,隔壁鄰家有了什麽好事,諸如此類。劉藻認真聽着,間隙問了一句:“這些日子可有人來擾外祖母清靜?”

老夫人笑着搖頭:“沒了沒了。”

因陛下常往舊宅來,許多人的心思也跟着活躍起來,将此處視作一條門路,常有來攀談拜訪的。老夫人名字收了不知多少,只是她不識字,也無意招攬,更不願皇帝難得來此,還要困于瑣事,幹脆都封了起來,劉藻過來時,也不提起。

直到寒食那日,有一下大夫猜測陛下今日必來,竟到門前來了個偶遇。這一番作态,引起了劉藻注意,喚了守門的老蒼頭來一問,方知情狀,立即使人放出話去,不許人來舊宅攪擾,這才清靜下來。

胡敖在旁聽着,又不時留意陛下神色,見她容光淡然,并無心事,竟不知陛下是當真放下了,還是将心事埋在了心底。

去歲春日,陛下與謝相往苑中游賞春光,回來之後,便久無笑意。至今一年有餘,陛下除朝上與謝相相見,偶爾召謝相入宣室商議政事之外,再沒有私下相見過。就是商議政事,也皆召了別的大臣,仿佛陛下有意為之,避開了與謝相獨處的機會。

胡敖便猜必是游園之時出了什麽事,且多半是謝相對陛下說了什麽拒絕之語。

陛下的心思,旁人不知,他時時侍奉在旁,又豈能不知呢。要說也是孽緣,陛下有心,偏生謝相無意。強求是強求不來的。他見陛下傷心,又見聖心決絕,特暗令宮人不許在陛下面前提起謝相,自己平日也留意着,除政事有需,也皆避開了謝相二字。

今日老夫人無意說起,說的竟還是姻緣之事,他便有些緊張,恐正戳中了陛下的傷心處。不想陛下竟無分毫動容,口中還答應了為謝相留意。

胡敖看不透,想着陛下興許當真放下了,又想君心莫測,也未必如此。

不論他如何捉摸不定,到了午間,劉藻便令他也去用飯,不必在身旁侍奉。

晝食自是角黍。角黍是用菰葉裹黍米,裹成牛角狀,入水煮熟後,便可食用。菰葉清新,水中煮過,更是香氣撲鼻,混着黍米香,使人垂涎欲滴。

劉藻吃了一個,便飽了大半,見還有竹筒,不由好奇問道:“這是何物?不曾見過。”

外祖母便笑道:“這也是角黍,不過是以竹筒裝入黍米,置火上烤熟。是吳越一帶的習俗,長安沒有。前兩日聽人說了做法,我試了試,覺着不錯。”

劉藻一聽,興致上來了,取了一個過來打開。外祖母遞了碟子來,劉藻持一長勺,将竹筒中的黍米撥出。

嘗了一口,果真味道甚好。竹筒中不只有黍米,還有肉丁,蝦仁,還有旁的什麽作料,劉藻非饕餮,品嘗不出,只覺甚是美味。

劉藻又吃了半筒,将肚子填得滿滿的。

老夫人見狀,令人裝了幾個生竹筒,讓她回去時帶去,放火上烤熟,便能食用,又道:“我令人将做法寫下,你帶去,想吃時,也好使人做。”

劉藻點頭答應,待接過寫了做法的竹片時,眼中浮現一抹淡淡的遺憾,遺憾稍縱即逝,轉瞬她又笑與老夫人道:“宮中的庖廚,只會幾樣,縱寫了做法與他們,想來也無外祖母這裏的美味。”

她做了皇帝後,嘴也甜了不少,從前可不是這樣能言會道。

老夫人聽她奉承,自是高興,高興之餘又不免心疼,想來宮中朝中,必有許多煩心之事,要她去操持忙碌,逼着她斟酌言辭,時日一久,自然也就能言會道了。

到了黃昏,劉藻方起身告辭。她很喜歡這裏,也喜歡與外祖母這般平和的相處,每回一來,總舍不得走。

侍從已去牽了馬,在門外等候。劉藻出了門,忽又不放心,令門上的老蒼頭上前來,問道:“近日可有人來府上拜訪?”

老蒼頭遲疑。

劉藻神色便沉了下來,道:“如實說。”

老蒼頭懼她威勢,便不敢瞞,老老實實道:“有的,還有女眷上門。老夫人不好辭,也常見客。”

劉藻心生怒意,正要問一句怎麽就不好辭了?但這幾年下來,她城府已在,話未出口,便明白過來,多半是上回動怒,讓人知曉了外祖母在她心中的分量。位卑之人,固不敢上門,位高之人反倒更重視此處人情。

他們奉上厚禮,而無請托之語,只做親友往來,乃至女眷親自上門,說是看望老人家。她縱是皇帝,也不好下诏責備。

外祖母不推辭,為的也是她。

她出生于掖庭,生長于宮外,長于庶民之手,外祖母恐她推辭公卿之請,被人說為不知禮數,從而揣測到她身上。

一日的松快頃刻間蕩然無存。

劉藻擺了擺手,令他自去,自己騎上了馬,只是面上,再無笑意。她在心中思索如何是好。一面想一面攬缰前行,至裏門處,忽見有一隊人迎面而來。

劉藻漫不經心地扯了扯缰繩,打算從旁出去,然而目光掃過正中的那家轺車,她的身子便僵住了。

這是謝相的車駕。

那邊謝漪聞聽聲響,也看了過來。

二人正好四目相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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