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謝漪放下藥碗,端起盛了蜜水的耳杯,與劉藻潤喉。劉藻見她未答,便很不安,雙手捧杯,一口一口咽盡了,又将耳杯遞還謝漪。
謝漪接過,放到幾上,見她唇邊留了濕潤的水漬,取了帕子來,遞與她。劉藻接過,擦了擦唇。她擡頭,觑着謝漪的神色,見她神色寧靜,既無不悅,也無歡欣,一派寧和溫婉,便摸不透她的心意。
可外頭天快黑了,天黑之後,夜路難行,不如早些歸去,早些歇息。謝相照料了她一夜,劉藻不舍得讓她再勞累一夜,将帕子還與她,道:“宮中有醫官有宮人,也能侍奉好朕。”
謝漪接過帕子的手一頓,望着她道:“那陛下的心病呢?”
她提起心病。劉藻的臉頰倏然漲紅,旁人不知則罷了,謝相卻是知曉的。她有一種視若珍寶的隐秘心意,被人大剌剌地放到陽光下曝曬的羞恥與窘迫。
謝漪見她神色變換,哪能不知她的心意。她在床邊坐下,在與劉藻很近的地方,輕聲問她:“陛下的心病,不需藥了嗎?”
劉藻病了數日的腦子有些遲緩,呆了片刻,方明白她話中的意思。
她是她的病,自然也是她的藥。
謝相是說,她願意,做她的藥。劉藻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謝漪微微一笑,溫聲道:“臣待陛下病愈再去。”
她的笑容這樣美,容色如此溫柔,劉藻頓時覺得,即便謝相是因憐憫,是迫于無奈,方留下陪她,她能說出這樣觸動心腸的話,便已是莫大恩賜了。
她抑制住心中的歡喜,可嘴角卻不由自主地翹起,道:“多謝謝相。”
她想了一想,又道:“謝相昨夜辛勞,不能再不歇着了。”她說完,便召了胡敖進來,令他去搬了張榻來,就放置在距她床不遠處的牆邊,讓謝相在此歇息。
她總算高興了些,憔悴的眉眼都明亮起來。謝漪在旁看着,并不阻止,由着她指使宮人搬這個,挪那個。
待全部安置妥當,天也暗了下來,殿中點起兩排銅燈。謝漪在燈下翻開竹簡,殿中悄然無聲,唯竹簡攤開的輕響,伴着偶爾入殿的宮人細微的步履聲,竟使劉藻覺得安心。
興許是白日睡得多了,又許身子又好了些,劉藻殊無睡意,稍稍坐起一些,看着謝漪。她不敢太過明目張膽,悄悄看上一眼,便挪開視線,過上一會兒,斷定謝漪沒有發現,便再看上一眼。如此,也使她欣欣雀躍。
她十分小心,謝漪果然沒有發現。她看過一卷奏疏,放到一旁,回頭望向劉藻,見她在床上靜坐,便起身到床前,問道:“陛下近日讀什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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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藻已有些日子沒讀書了,聞言便很慚愧,答了先前看的那卷《鬼谷子》:“驚奇于張儀蘇秦之輩有縱橫長短,左右颠倒之口舌,故而尋來看了看。”
謝漪知她睡不着,幹坐着也是無趣,便道:“臣為陛下讀一段可好?”
劉藻受寵若驚,點了下頭,道:“我令、令他們将書簡取來。”
宮人們動作麻利,聽令、取書,不過片刻。謝漪在床前的一張榻上跪坐下來,攤開了書簡,擇取一段,緩緩念下來。
她口齒清晰,咬字流暢,無絲毫卡頓之處。劉藻一聽,便知謝相必是讀過此書,興許還會背誦。
她聽得認真,先秦諸子,鬼谷先生通天徹地,機謀卓絕,少年人多喜此神鬼莫測之詭,劉藻也喜,只是她所喜,與常人不同,她是欣賞鬼谷先生對天下情形之判。
劉藻聽着,漸漸地卻又将心思轉到謝漪身上。她就在她面前,為她讀書解悶,劉藻忍不住細細地端詳她。
謝漪與宮中鮮亮嬌嫩的宮娥不同,她今朝三十歲了,歲月積澱在她身上,氣質不免雍容而溫厚,但她與劉藻所見的其餘婦人也不同,謝漪身上別有一股高潔之氣,如山巅之雪,不染塵土。
她凝視着她,只覺謝相哪裏都好,無一處不妥。她的頸修長如凝脂一般,光潔白皙,她的眉目婉約大氣,像是能容下天下萬事萬難,她的唇,有些薄,卻并不薄得無情孤冷,微微勾起時,還有些妩媚。
劉藻看得目不轉睛,不依不舍,謝漪察覺到了,她停下誦讀,擡眸望過來,與她笑了一笑,問道:“可是書簡無趣,使得陛下厭煩了?”
劉藻忙搖頭,只是要她說她為何走神,卻是說不出口的,她問道:“謝相累嗎?”
謝漪不累,只是劉藻不聽,她也就不接着念了。她放下書簡,傾身摸了摸劉藻的額頭,又有些發熱,但較之先前觸手滾燙,好了不知多少。
“再過上三兩日,陛下便可往外間走走。”她柔聲說道。
劉藻也想快快好:“現下也不難受了。”她這樣說,好使謝相更放心些。
謝漪時時伴着她,哪裏不知她的境況,聞言便是一笑,又看了眼滴漏,夜将深了,便與劉藻道:“時候不早,陛下安置了。”
她這樣一說,劉藻方覺身上酸軟。謝漪扶着她躺下,為她掩好了被,陪在她身邊。劉藻知道,只有她睡着了,謝相方會去歇着。她閉起眼睛,專注睡意。
不知過了多久,劉藻漸漸睡了過去。
隔日醫官來診脈,頗為驚訝地發覺,陛下心事疏散不少,心頭那一陣郁氣,竟有消散之意。他喜道:“長此以往,不必多久,陛下便可大安了。”
劉藻自是知曉,這是謝相在的緣故,她是她的藥,她在,自是藥到病除。有這一番心思在,劉藻不免覺得高興。她努力忽略了謝相在此,有幾分真心,也極力不去想她那日滿目的厭惡與口中那一句惡心。與自己說,往後是好是歹,暫且不論,眼下總是好的。
然而假象終歸是假象,劉藻知道。平和的表象下,心在無聲無息地腐爛。看似疏通的郁氣,更深處卻彌漫着更為深刻的悲傷。
又過半月,劉藻大好了,這一陣子,朝中有謝相看着,并無亂象,大臣們仍舊各司其職,倒是與了梁集一口氣喘,但也緊緊一口而已,掀不起風浪。
劉藻重又視政,謝漪也回府去了。
三月春意爛漫,宮苑之中滿目芳菲。
謝漪入宮來,與她商議太後之懲。太後敗局已定,随時可下诏拿下。也的确是時候商議此事了。
二人便入苑囿,一面交談,一面行走于春色中。
劉藻道:“我已思慮再三,欲遷太後入長門宮。”
長門宮是陳皇後廢黜後所居,用以幽禁太後,正是合宜。
謝漪聞言,也挑不出什麽不好。太後不能廢,但也不可不罰,遷入長門,雖無明诏廢黜,卻有隐藏含義,朝中人人都懂。她道:“明日臣便上奏。”
劉藻搖了搖頭:“不必謝相上奏。”
謝漪便不贊同,還要勸說,劉藻笑了笑,眼中盛滿暖暖的光芒,道:“我總不能老躲在謝相身後,我想有一日,也能站在謝相身前。”
她說着這話,眼中有少許腼腆,可面上神色沒有半點動搖。
謝漪見此,也笑了一下,語氣随之柔緩:“我保護你,是應該的。”
劉藻聞言,心口有些甜,有些酸,還有些細針紮入般的疼。
苑囿中那一處桃花開了,清風一吹,花瓣散了滿園,空中還有柳絮,漫天飛舞。謝漪止步,劉藻也停了下來,朝她看去。
謝漪的目光就像這春風一般,幾能熏人欲醉。劉藻沉醉在她的目光中,固執道:“我保護你,也是應該的。”
“傻孩子。”謝漪搖頭笑道。
這便是默認了。劉藻頓覺欣喜。
謝漪複前行,柳絮紛飛,飄落在她發上。劉藻看到,欲為她揀下,手還未擡起,便像僵住一般,克制地握成了拳。
她将手背到身後,幾度猶豫,終還是問出了口:“你可還怨我?”
她因她病,軟化下來,不再提起,那她心中是否已原諒了她?劉藻忐忑非常,心中慌到了極致,她望着謝漪,欲看清她臉上每一點細致的變化。
謝漪沒想到她竟主動提起,憐愛地望着她道:“我早已不怨你。”
劉藻驚喜。
“那日的話,過分無禮,惹得陛下傷心,是我不好。”謝漪歉然道。
她說的是那句讓她日夜痛苦的話。劉藻無措地站在原地,本就是她無禮在前,不該讓謝相來向她道歉。她心慌得很,嗫嚅道:“本、本就是我……”
謝漪卻以溫厚的目光阻止她說下去。
劉藻的心猛然間像是被剖開挖出般劇烈地疼,她預感到謝相要說什麽了。她的臉色煞白,眼中有抵觸,有無力,有哀求,可她終是什麽都沒說,默默等着謝漪說下去。
謝漪驚于她的敏感,更是心疼她的緘默,可事到如今,有些話,總該說開了。
“你年幼之時,也曾大病過一場,我卻不能日夜照顧。”那時她正博取昭帝信賴,而陛下離宮不久,朝中有不少宗親大臣,暗中派人盯着這先太子之女。
“有一夜,我當真憂心,便冒着風險,夤夜潛入老夫人宅中,親來探望。你燒得糊塗,卻很乖巧,既不哭也不鬧,只是閉着眼睛,說身上疼。我喂你用了藥,即将離去之時,你竟醒了,見了我,便沖我笑,喚我姑母,說,要永遠陪着姑母。”
那時她已許久不見陛下,常聽人言,孩子忘性大,她原以為她必是早将她忘了,卻不想她還牢牢地記着她。
而如今,她長大了,知曉了往事,卻生出別的心思,不肯再喚她姑母,只肯稱她謝相。謝漪心痛惘然,可她望着劉藻的目光卻仍舊柔和,沒有半分責備:“我理當照護你,待你好。前半世蒼茫而過,回憶起來,多半是你。後半生你若想要,也願都與你,高廟遇刺那回之事,來日再有,我仍會擋到你身前。只是男女之情,我當真給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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