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殿中藥氣沉積,氣憤沉悶,不利養病,老醫官與謝漪禀過,謝漪下令開了東面一扇窗。清風自窗中入,帶着青草氣,将藥味吹去不少。

謝漪恐吹到劉藻,令人搬了一架屏風擋在床前。

劉藻醒來已是深夜。她全身無力,冷得發抖,寒意似從骨中透出一般,身上錦被無用,驅不去分毫寒意。

自寒意中掙紮醒來,她睜開眼,便見床前坐了一人。劉藻以為自己眼花,竟出現虛影,忙又仔細去看,便見昏黃燭光下,倩影搖動,謝相真的到了她身前。

謝漪見她醒來,端了藥碗道:“先用藥。”

劉藻撐着坐起,靠在枕上。謝漪親自喂她,劉藻受寵若驚,藥汁甚苦,她一口一口地喝下,沒有言苦,也未皺一下眉頭。

一碗藥盡,謝漪将玉碗擱到幾上,問道:“可好些了?”

劉藻頭腦脹痛,渾身乏力,并無好轉,可聞謝漪詢問,她仍是答:“好、好了。”

謝漪傾身,以手背輕輕貼了一下她淡淡額頭,冷的,還有滑膩的汗,汗亦是涼的。這樣的天,又蓋了這般厚被,身上還冒冷汗,可見她并不好受。但劉藻的眼眸卻格外明亮起來,謝相碰了她。

“寒自體內起,衣衾無用。”謝漪說道,這是方才醫官診斷之言。殿外來了一宮人,手中捧着小手爐,謝漪接過,塞入被中,與劉藻道,“陛下暫以此取暖。”

劉藻的确冷得發抖,手爐散發着熱量,她抱住了,果真好用,低聲道了句:“多謝。”

謝漪看了她一眼,卻沒說什麽。劉藻渾渾噩噩的,不知謝相為何就來了,又為何留在病榻前照料她,可她心中是歡喜的,她欲與謝漪說說話,又不知如何開口。一時間,二人竟是相顧無言。劉藻不由急了,心中暗道,說什麽都好。可到了嘴邊,似乎事事都可說,偏生又連口都開不了。

窗外狂風驟起,樹影搖動,發出沙沙的聲響。謝漪起身走往窗邊,合上窗戶。

劉藻的目光緊緊地鎖在她身上,她走到何處,目光便跟到何處。那身影風流婉轉,別有一股高潔之氣,落入劉藻眼中,只覺世上無人可比。

可她心中歡喜,卻漸漸地消散了。

劉藻想起來了,昨日長信殿外,謝相自她身前走過,沒有理會她,為何今日就來照顧她了?必不是原諒了她,多半是無奈之舉。她畢竟是皇帝,倘若出了事,朝中便亂了,謝相迫于無奈,方來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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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了窗,殿中仿佛又沉悶起來。劉藻垂下眼眸,用了藥好不容易聚起的力氣像是都被抽空了,她攤在床上,一陣倦意湧來,眼皮又重了起來。

謝漪見她又困了,站到床前,為她掖了掖被角。劉藻迷迷糊糊地看着她,亂糟糟的腦海中忽想起一事,抓住了謝漪的手,與她道:“謝相不必在此守着。”謝相若守她一夜,勢必勞累,“我今夜不醒了,謝相也快去歇了。”

她手心濕冷,出了汗,謝漪目光落到她的手上,皺了下眉。

劉藻見她皺眉,想到什麽,睡意全數散去,心像被一只手生生扼住,疼得難以喘息。她忙松了手,面上滿是窘迫。謝漪一怔,擡首看向她。劉藻見她看過來,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将方才抓過她的手藏到被下,唇舌間滿是苦澀。

謝漪的心也跟着難受起來,她只是見陛下手心有汗,想到太醫令那句,盜汗過甚,腎府陰虛,于底子有虧。擔心陛下因這一病,傷了根本,方才皺眉。她輕輕地喚了一聲:“陛下。”

劉藻臉色蒼白得可怕,聽謝漪喚她,她擡頭看了她一眼,卻不敢與她對視,重新低下頭。

謝漪柔聲道:“好生養病。”

劉藻身子一僵,點了下頭,回道:“我知道。”

宮人端了水來,謝漪恐她出了汗難受,每隔一個時辰,都會為她擦拭臉龐。她轉身擰了帕子,溫水浸過的帕子,清爽舒服,謝漪細致地為她擦拭過,溫聲道:“陛下睡。”

劉藻便合起眼睛,可她卻睡不着了。身子累得很,眼皮沉得似墜了重物,五感卻反倒敏銳起來。她聽到謝相起身,步履聲漸漸遠去,而至于消失,她的心便緊了緊。謝相這是走了嗎?

她的腦海中全是謝相方才那一皺眉,不由地便絕望起來。

都怨她不留心,竟出手碰了謝相。明知她不喜,她厭惡,竟卻忘了,又增她厭棄。

劉藻混沌間,更加心傷,一股無處排解的郁氣悶在胸口。

不知過了多久,劉藻已在半夢半醒間沉浮,她嗅到了那熟悉的香氣,獨屬于謝相的味道。那香氣比世上最好的香更能使她安心。劉藻努力地想要睜開眼睛,與謝漪說一句,不必守着了,不必這樣委屈自己,忍着惡心,守在她的床前。這樣子,又算什麽呢?可眼睛卻怎麽也睜不開,喉嚨也似堵了泥塊,發不出聲。

她感覺到那柔軟的指尖溫柔地輕撫她的眼角,一下又一下,耳邊似還有嘆息。劉藻的心倏然間瓦解,她想,憐憫也好,同情也罷,謝相還肯理她,便已很好了,她還有什麽可不滿足的。

謝漪的聲音響起,落入劉藻耳中,如此溫柔可親,她道:“聽話,不哭了。”

劉藻方覺臉上濕熱一片,竟是落了淚。

不多時,黑暗似浪頭打來,她徹底地沉入昏睡,什麽都不知道了。

一夜之中,小皇帝情狀不穩,醫官來了好幾回,到最後,便與謝漪一同,在床前守着。直至天明,皇帝睡穩了,醫官方才去了偏殿,伏案而眠。

胡敖也恐謝相熬壞身子,上前道:“丞相熬了一夜,也去歇一歇?陛下身前,有下官照看。”

謝漪看了眼滴漏,已近辰時,宮人送了藥上來,她起身接過,道:“我來便是。”

胡敖不敢多言,行了一禮,退至一旁。

有謝漪在,劉藻的确穩定許多,除夜間反複,接下去一整日,除偶爾咳兩聲,便無甚可慮之處。

醫官看過,便知病情和緩,餘下的便是将養了。

劉藻在午間醒來,謝漪喂她吃了一碗米粥。米粥熬得稀薄,無需咀嚼,可直接吞下。劉藻沒什麽胃口,但謝漪喂她,她便努力地往下咽。

謝漪喂了她粥,親為她擦去嘴角的粥漬,将她安頓回床上。飲水用藥,她無一不親力親為,守在床前,精心照料。

劉藻精力不濟,時睡時醒,她睜眼時,謝漪都在她身邊,或捧一卷竹簡在看,或單單坐着,總在她一睜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劉藻會忍不住,癡癡地凝視她,而後在謝漪察覺前,将目光轉開,望到別處去。謝漪耐心很好,且甚細致,她很少開口,然而一舉一動,都可看出關切。

劉藻不由自主地想,倘若這人真是她的,就好了。倘若她眼下的關心,非因憐憫,非因無奈,便好了。

可她知道不是,她再是愛慕謝相,想她能與她相愛,也知謝相斷不可能忽然間接受了她的心意。

劉藻會心疼她,她覺得實在太委屈謝相了,照料一個厭惡的人,該是多為難。她想等她睡一會兒,醒來時,便請謝相回府,不必再留在此了。自謝相說出那句“你可知那日,我心中有多惡心”後,劉藻日日夜夜地想着這一句,想着她往日所為,越來越覺得,她其實也配不上謝相待她好。

可人總難免自私,每回她醒來,先前想好的說辭,又都不舍得開口,謝相若真回府去,下回她們再見會是何時,再交談又會是何時。

小皇帝睜開眼睛,又是一日黃昏,床前的那扇屏風搬了開去,窗下照入斜陽,昏黃的暈在地板上淺淺的暈開。

謝相坐在那處,手中執筆,在竹簡上批了幾個字。

劉藻心知,這必是要緊公文,耽擱不得,必得丞相盡快處置的。謝漪寫下幾個,便留意一眼床上,看皇帝醒了不曾。這回看過去,見她已醒,暫将筆墨擱下,起身走了過來。

“陛下可覺好些了?”謝漪問道。

劉藻看着她,沒有說話。

謝漪也不急,在床邊坐了下來,看了看她的氣色。

劉藻除渾身乏力,餘者都好了許多了,想必明日便可下床行走,見謝漪關切地望着她,她不由地失神,想倘若謝相是真心待她好,又該多好呢。可想也知,這是不能的。劉藻的心拉扯得生疼,她笑了一笑,道:“我已無事。”

胡敖入門來,道:“陛下,該用藥了。”

劉藻看了謝漪一眼,點了下頭,道:“進來。”

醫官親捧着藥入內,到床前行了一禮,先将藥擱在幾上,而後道:“臣請為陛下診脈。”

劉藻伸出手腕,由他把脈。醫官細細摸了脈,面上卻不見喜色,只恭敬道:“陛下身上的病已在愈了,可心中的病還需疏散。否則郁氣阻塞,不保年華吶。”

劉藻聞言,不禁羞慚,她忍住了不去看謝漪,平靜道:“朕記下了,卿去歇着。”

醫官便退下了。

可他人雖退下了,說的話卻在二人耳中落下了。

劉藻覺得尴尬,也覺因了醫官這番話,她在謝相面前,更無尊嚴可言了。謝漪像是什麽都沒聽到,端了藥,來喂她。

劉藻飲下藥,見天将黑了,天一黑,又要累得謝相熬上一夜。她終是狠下了心,與謝漪道:“這兩日辛苦謝相了,謝相回府去。”

謝漪端着藥碗,身形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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