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謝漪一走,長信殿中便只剩了太後與綠竹,這未免冷清了。

往日華殿總是熱鬧非凡,服侍的宮人,奉承的女眷,來來去去皆是人,當下冷清,仿佛正應上了長樂宮的敗落。太後原本坐得似松樹一般挺直的背漸漸彎了下去,面上浮現落寞。

綠竹方才一直在後殿,聽到了太後與那位丞相的對話,自這只言片語中也知太後受了大挫折,有求于人。此時見太後神情寥落,她膽怯的心中也欲使她高興,便大着膽子出聲:“太後惹怒丞相,丞相若氣憤反悔可如何是好?”

寂靜的殿內忽響起這怯生生的聲音,太後一驚,才發覺她還在,那彎下的脊背下意識地聽着,皺眉看她,欲斥她多嘴,卻又覺她确實想與人說說話,來度過這難熬的死寂,便假意斥責道:“朝中之事,你自不懂。”

綠竹立即羞紅了臉,低下頭去,不敢說了。

太後方覺滿足,答道:“謝漪有君子風氣,她答應了,便定會兌現。”

綠竹聽明白了,卻還有疑問,她欲問又懼太後威儀,便不敢開口。太後嘲諷地看了她一眼,施恩道:“但說無妨。”

綠竹一喜,将疑問說了出來:“太後又為何要将您引誘陛下之事說出?陛下到底是少年人,總有不懂的事,需人引導,丞相知曉是您有意引誘,豈不是要将對陛下的怒意,轉到太後身上?”

這便是太後的自得之處了,她緩聲說道:“謝漪對皇帝極為用心,她為人溫厚,又是長輩,皇帝縱有逾越之情,她多半包容,以她待己之嚴苛,興許還會責怪自己未能盡教導之責。但有了猥亵之意便不同了,誰能忍受付出了半生心血,疼愛扶持的孩子,對着你時,想的竟是亵渎淫亂之事,何況是謝漪那般正經的人。她縱是不恨皇帝,也難與她相對。”

太後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容色也轉為沉黯:“帝相離心,二人生隙,我便可趁虛而入,不算當真敗了。”

綠竹聽懂了,一時默然。少年之喜愛,多半幹淨純粹,人縱有氣,也多寬容。但一沾染了情欲,便顯得可恨了。謝相聽了太後一番話,見了陛下,少不得想到她站在她身前,臉上容色尊敬,口中也說着正經的話,可她的心裏興許正想着怎樣将她拉上龍床。如此一來,哪裏還有顏面與陛下相見。

綠竹暗自嘆了口氣,覺得太後真厲害,又覺人心鬼蜮,真是可怕。片刻,她忽有了一疑問,道:“倘若,謝相已知曉了陛下大膽的心思,太後這一番話,豈不是正為陛下解了圍?”

“年少之人,總會犯錯,何況還是有人有意引誘?陛下之意固可惡,教唆之人更可恨,怒氣便全沖太後來了。”

太後聞言大驚,細細一想,又從容一笑,自信滿滿道:“不會,皇帝性情沉穩,還未掌控朝政,必然不敢将心思顯露出來。”

綠竹一想也是,又後知後覺地想到,原來女子間也能有愛意,且太後還很懂。望向太後的目光頓時便十分敬佩,以為太後真是見識廣博。

太後說了許多話,沉悶的心思也疏散了不少,只等帝相反目的消息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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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漪回到家中,喚了幕僚來,令他去查,宮中近日有何事發生。幕僚不知丞相為何關心起宮中,當下也不敢多問,立即去了。

謝漪坐在家中,有些心神不寧,只是她習慣了不動聲色,此時心有記挂,也依舊容色平靜,只是擡手撐額,少有地顯出疲态來。

過了許久,幕僚方歸來,臉色為難道:“下官無能,溫室殿固若金湯,無人洩密。”

謝漪一怔,有些恍惚。

幕僚為顯得自己不算太無能,将所探知之事全說了來:“只是必是有什麽事的,否則那處的宮人不至于人人諱莫如深。”

着意遮掩,反倒顯得異樣。只可惜究竟如何,是真的查不出來。

“無事,你退下。”謝漪說道。

幕僚大松口氣,行了一禮,謹慎地退了出去。

謝漪轉頭望向窗外,不知何時,樹發新芽,春臨大地。她站起身,行至窗邊,微微出神,正如春意不知何時來的,陛下也在不知不覺間成長,興許過不了多久,她便能長成她認不得的模樣了。

陛下領着宮衛忽然駕臨,多半是得了她入長樂宮的消息,恐她有事,趕來救護。她其實已不那麽氣了,上回惡言刺傷了陛下,本就擔憂,聽太後說完由來後,餘下的那點怒意,也打消得所剩無幾。

然而她終究無法面對她,雖是有人着意引誘,可陛下對她生出的心思卻是真的,那膽大妄為的意圖也是真的。她口中乖巧地喚着姑母,心中又是如何想的?多半是沒有半點尊重,肆意妄為。

她着實心灰,又想既已做到了這一步,她們已然生疏隔膜,又何必因太後那幾句話再生波瀾?不如就此形同陌路,待陛下長大些,放下了妄念,她興許還能聽她真心實意地喚一聲姑母。

可皇帝憔悴的氣色,又使她不得不擔憂。幕僚查不出,更顯得事态嚴重。隔日,謝漪便暗令人尋了胡敖來。

胡敖匆忙趕來,到時,口中還喘着氣,見了謝漪,先行了一禮。

謝漪徑直問道:“這幾日溫室殿中有何大事?”

胡敖不敢洩露禁中事,然謝相親來詢問,他又不敢不答,糾結之下,終究還是畏懼謝漪更多,且又擔心皇帝當真有個好歹,他又如何擔得起那大罪,跪在地上,回了話:“陛下重疾,卧榻數日。恐朝中驚動,特下了诏令封口。前兩日本已好轉,可昨日出門一趟,回來病勢加重,夜間又發起熱來,到此時都未退。”

胡敖滿面愁苦。

謝漪心頭一顫,道:“領我去看。”

有劉藻下令在先,胡敖本不敢答應,但一來他知陛下與丞相其實并無相争,二來陛下若久病不愈,也瞞不久,朝中總得有一人為陛下主持大局。

他咬了咬牙,擔下了這幹系,領着謝漪入了溫室殿。

殿中門窗緊閉,滿是藥味,謝漪至床前,劉藻閉着眼睛,臉色枯黃,嘴唇幹得起了皮,燒得不省人事。謝漪看了一眼,立即令太醫令來,詢問病情。

皇帝病了這麽多日,總算有一個能主事的人來了。太醫令一人照看着陛下聖體,早已慌得不行,聞丞相發問,在皇帝病榻前就跪下了。

謝漪見他這一跪,心都揪了起來,強自穩住心神,道:“詳細禀來。”

“陛下這是心病,脾髒皆傷,又着了涼,兩下裏一沖,就病了。養了幾日,總算好些,昨日有人入殿密禀機宜。陛下竟不顧病體,強行出門了半日,回來後,病氣複發,再度卧床。”

謝漪聽到這句不顧病體,竟不知是什麽滋味。她轉頭看向劉藻,劉藻躺在床上,身上蓋着錦被,老老實實的,顯得那般乖巧脆弱。謝漪不由就想起昨日,她從陛下身旁走過時,陛下陡然間灰暗下去的雙眸。

“下官無能,不善風寒之症,欲薦一人,為陛下診治。”太醫令又道。

謝漪望着他,道:“不論你薦了何人,陛下有恙,你也同罪。”

太醫令豈有不明白的,又知丞相此言,便是允了,忙叩頭退下,去尋人來。

劉藻一直沒有醒來。她也不是一味地發熱,而是一時冷一時熱,反複不定。謝漪守在床前,不時摸一摸她的額頭,見她體熱下去了,來不及欣喜,便見她臉頰潮紅,重又滾燙起來。

太醫令回來得頗快,他所薦也是醫官,乃是一須發皆白的老者,看上去十分可靠。

老醫官上前,也抹了把脈,又道了聲陛下恕罪,顫着聲掀開劉藻的眼皮來看,看過,嘆了口氣,與謝漪拱手道:“這是病上加病,若再反複,恐是要成沉疴宿疾。”

真成了沉疴宿疾,身子也就垮了。

謝漪心底一片冰涼,她回頭看了眼劉藻,忍住了心慌,與那醫官道:“好好治,治好了,你便是大漢的功臣。”

醫官豈敢不盡心,忙稱諾道:“下官必竭盡全力。”又嘆息道,“陛下這病,也有心事凝塞之相,若能知陛下心事為何,加以疏通,便可事半功倍。”

可君王心事,哪裏是能窺探的。醫官說罷,又行了一禮,暫且退下,去與太醫令一同斟酌藥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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