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皇帝一回去就病了,不知是倒春寒着了涼,還是怎地,當夜全身滾燙,發起熱來。胡敖急得團團轉,他是知陛下登基前病過一場,險些喪命的事,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還小,這宮中又缺個主事之人,平日裏她自能拿主意,但如眼下情形,竟連個主心骨都無。

胡敖忙令人請了醫官來,又知白日陛下與謝相有一通不快,恐這時節陛下一病,惹出大事來,便讓人悄悄地去,單尋太醫令,勿驚動旁人。

劉藻很難受,她覺得她像是在火上烤,渾身內熱,又像被潑了盆冷水,冷得徹骨,竟無片刻好受。

太醫令匆匆地來,一摸脈息,吓了一跳,問道:“陛下是驚了何事,燒得這樣厲害?”

胡敖哪裏知道,擺擺手,苦着臉道:“快治。”

太醫令嘆了口氣,只得斟酌用藥,心中也無把握。燒成這樣,怕是心肝脾肺都要燒壞了,他也只能先退熱。

溫室殿中忙了一夜。宮中看似人多,其實到了時候,皆是外人。溫室殿外守了不知多少宮衛,多少宮人,可小皇帝的病榻前是空的,她孤零零地一人躺在床上,藥好了,湧上一群宮人,藥灌下,衆人退去,又是她一人,連個噓寒問暖的人都沒有。

胡敖不時過來看看,覺得陛下也是苦,小小年紀,六親喪盡,只剩了一個外祖母,還隔着宮牆,不能随時親近。宮人們怕擔幹系,不敢靠得太近,連太醫令因無人主事,也不敢着實用藥,只能保守者治,以求不出錯。

胡敖也怕皇帝當真有事,與太醫令好話說盡。太醫令嘆道:“這是心傷之症,又兼天寒。寒氣好祛,心病還得心藥醫啊。”

旁的藥好尋,心藥卻該往何處尋?

胡敖聞言也是無法,心中暗道,倘若明日陛下仍無好轉,少不得要請謝相來。

一整夜,皇帝躺在床上,體溫滾燙,渾渾噩噩,身上虛汗不斷。胡敖見她病得這樣重,幾是絕望,打算待宮門一開,便立即使人去尋謝相,誰知天還未亮,小皇帝卻自己醒來了。

胡敖一見陛下睜眼,當即大喜,忙使太醫令來看。劉藻渾身難受,眼前景物都帶虛影,她擡手抓住胡敖的衣袖,啞着聲,道:“勿使消息外傳,勿使宮外知曉。”

她的喉嚨都被燒啞了,胡敖豎起了耳朵方聽起,一面應諾,一面令人取溫湯來,與陛下潤喉。

劉藻還來得及飲一口水,便又昏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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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知道為何就病得這樣重。她累得很,想要歇一歇,又或就這樣去了,也無甚不好。只是她又想,謝相用心扶持她并非是為她,她還有用,還要為皇後與太子平反。她答應過謝相的,倘若失言,她怕是更覺得她惡心了。

她努力撐下來,醒來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不能讓謝相知道。她知道了,怕是會以為她在使苦肉計,會以為她還要再糾纏她。

惡心二字,當真傷她太深,她光是想到謝漪,都覺不配,都覺亵渎了她。

胡敖得了皇帝令,忙打消了請謝漪來的念頭,還将溫室殿裏裏外外都下了令,但凡外頭聞說一絲風聲,殿中上下全部連坐,由此将皇帝大病的消息捂得嚴嚴實實。

于是謝漪便不知宮中發生了什麽。她只覺陛下這幾日格外安靜,不見大臣,也未批奏本,沉寂在宮中,無聲無息。

她不免失望,再如何,陛下也不該耽誤政事。

臂上的傷仍未痊愈,外頭結了一層薄薄的痂,內裏時常作疼,尤其骨頭,疼得難以言喻。夜間換藥,婢子不留神碰到了,謝漪疼得一顫,那婢子立即跪下請罪,她正要說一聲無事,貼身侍奉她的婢女自屋外快步進來,一面接手上藥,一面斥責那婢子道:“君侯在宮中時,陛下親為君侯上藥,從未有碰疼君侯的時候,你莫非比陛下還尊貴?侍奉君侯這般不盡心!”

謝漪神思恍惚,聞得那婢子愈加畏懼,連連請罪,方回過神來,道:“無妨,下去。”

換好了藥,室內婢女全退了下去。謝漪喜靜,不喜有人服侍,故而她的房中,總是她一人,仆婢皆候在門外。

她起身取了公文來看,幾個時辰下來,窗外天将亮,積成小山的簡牍,終于讓她閱盡了。她站起身,欲在卧榻上歇一會兒,然而一躺下,當日陛下落荒而逃的背影便在她眼前反複浮現。

謝漪平靜地躺着,容色淡漠,仿佛從無擔憂,從無心疼。

梁集連連潰敗,太後也終于坐不住了,邀了謝漪往長樂宮一見。謝漪本不願費事,但見過太後手書,還是決定去見一見她。

太後料到她必來,早早地在長信殿外等她。

謝漪一至,照例行了一禮,二人便往殿中去。殿中無宮人,便于二人言談。

到了這時候,什麽寒暄都是多餘,太後開門見山,望着謝漪,嘆道:“那事過了十七年,丞相位極人臣,富貴權勢唾手可得,就連取劉氏代之也未必不能。誰能想到丞相如此權柄,想的竟還是為衛後與太子平反。”

世事多變,人皆為己。太後是真的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又經歷昭帝朝的浮沉,謝漪想的竟然不是權,不是勢,而是還衛後當年的恩惠。

她若是知道,是斷不會立劉藻為帝的。

謝漪在榻上端坐不語。

太後也知這話是激不起謝相反應的,便笑了一下,話頭一轉,問道:“如此,被捧在手心的孩子觊觎是什麽滋味,謝相可嘗到了?”

謝漪轉頭,目光幽深而森冷,看得太後心底一寒。可她又有什麽怕的,橫豎已是背水一戰。

“你應我一事,我便告訴你,小皇帝為何會對你起那心思。”

謝漪道:“說。”

“我要你保全我梁氏嫡系。”

謝漪起身就走。

太後不料她連句話都不願說,當下大急,又退一步,急聲道:“至少留一血脈!”

謝漪止步,算是答應了。

太後胸口起伏,滿是恨意地怒視謝漪,但轉瞬,她又是一笑,怨毒都寫在她的臉上,她揚聲道:“來。”

話音一落,內殿響起細碎的腳步聲。

謝漪回首,便見內中走出一宮娥,那宮娥穿着綠紗裙,在她身前停下,膽怯地行了一禮。謝漪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淡漠的眼眸終于起了波動。

這宮娥與她甚為相似,除氣質不同,從遠處看來,五官容貌,幾是一人。

太後笑吟吟道:“她叫綠竹,是我好容易尋來的。那夜,我令她去問陛下安,她嬌柔膽怯,又生媚骨,在皇帝面前走了一遭,隔日皇帝頭一回來我殿中,我與她說,與我聯手,鬥敗了丞相,丞相就是你的,到時拉上龍床玩弄也好,下獄賜死也罷,都是手到擒來之事。”

她觀謝漪神色,想方設法地激怒她:“我本欲将這宮娥贈她,可惜她卻不肯要。想來在她心中,唯有得到了謝相真人,方可解饞。這幾日,你們未曾見面,可是那小饞貓耐不住急性子,惹惱了謝相?”

謝漪像是沒聽到她的話語,只看着綠竹,心中不知在想什麽。

太後見她這巋然不動的模樣,更是怒極,還欲再言,便聽謝漪道:“是你有意引誘她的?”

太後笑道:“她若無意,我引誘又有何用?她若無意,怎會一見綠竹,便想到你身上?心早就動了,我不過是添一陣風。謝相可要小心了,你若失大權,小皇帝沒了顧忌,怕是要亂來。”

劉藻聽聞謝相入了長樂宮,大驚失色。長樂宮衛一直握在太後手中,她尋常都不敢去的。謝相怎會忽然去了。

她心中着急,恐謝相被太後扣住了,也顧不得旁的,忙點齊了宮衛,往長樂宮去。

她風寒未愈,氣色很差,又兼着急,步子邁得快了,額頭上便滲出一層汗來,她卻分毫未覺,将手按在劍柄上,疾步前行。

她一路前行,也未遇宮衛阻撓,不免奇怪,腳下走得更快。

趕到長信殿時,謝漪剛從裏頭出來,劉藻猛地停下步子,一見她,心口反射性地作疼,哪怕她什麽都不說,光是看到她這個人,都讓劉藻壓抑難受。

她在謝漪面前,像是矮了一截,低微得猶如黃土一般,不敢與她對視,更不敢與她太近。她後退了一步,目光瞥見不遠處宮道上那百餘名甲士,甲士執戟而立,甲胄泛寒光。劉藻見過他們,都是謝相的人。

她頓覺自己可笑,匆匆忙忙地趕來,全然不曾想過,以謝相的城府,又怎會置自己于險境。

劉藻進退不得,她朝謝漪看了一眼,謝漪恰好也在看她。劉藻忙挪開目光,心既疼又慌,仿佛連手腳都不知往何處擺放。

謝漪走了過來,劉藻硬生生忍住逃跑的沖動,有些歡喜,又有些期待,還有些慌張,不知謝相為何來此,不知她過來會與她說什麽。

她屏住呼吸,甚至不敢看謝漪,只豎直了耳朵,聽着謝漪的步履聲,漸漸靠近。

她近了,到了她身前,劉藻抿唇,終于鼓起勇氣,欲與謝漪對視,而後,她便看到謝漪從她身邊走了過去,無片刻停留。劉藻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她漸漸低下頭去,聽着謝漪的步履越行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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