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劉藻遠遠地見過謝漪一回,一路惘然地回了宮,到宣室殿中坐下,見了一案簡牍,又忽有了依托。

丞相有傷,故而不上朝,然時日一久,傷勢大好,再不上朝,便不妥當了。再過幾日,她必會來的。

劉藻取過最上頭的一卷簡牍,是長樂郡所上,禀治下春耕之事的。竹片打磨烘烤,制作得光滑瑩潤。劉藻拿在手中,指尖不由自主地摩挲這卷竹簡。

春耕之事,已将要春日了。她轉首望窗外,窗外已是黃昏,天空灰蒙,狂風大作,依舊嚴寒。劉藻站起身,踱至窗邊,便見天況雖寒,窗前那株銀杏樹已抽嫩綠的芽,在這天寒地凍間,猶顯生機勃發。

劉藻一時出神,不由想到,倘無那事,再過上一月,春意更濃之時,她本可與謝相一同行春。聽聞每到春日,五兆原上生機湧動,風光明媚,往來游人,行之如織,一側還接渭水,渭水水波清冽,還可垂釣岸邊。

可惜而今全成了空談。劉藻呆了一會兒,回到案前坐下,将案上簡牍一道道都翻開來看,仔細思索,做了批複。

待奏本全部看過,時候已近子時。

謝漪雖還未還政,但已将許多奏疏都送入宮來,請皇帝禦覽,劉藻上手了這些時日,才知做皇帝,懶怠地過也可,底下諸多大臣,總不致使天下大亂。但如此,少不得吏治不清,欺上瞞下,君王聖聽蒙蔽,底下百姓受酷吏暴政。

但若勤奮政務,百姓自能過得好些,皇帝不免辛苦,也未必能得稱贊。劉藻日日至子時方歇,每日所閱奏本,足可車載,還要接見大臣,商議要務。前兩日因一事有利民生,而使官吏受損,一些大臣便不大樂意。

劉藻只好又學着把握其中的度,不止要平衡大臣與大臣,還要平衡大臣與百姓。此事甚難,她怕是還要學上許多年。

又過五日,恰逢大朝。

劉藻更換衮冕,往前殿去。殿中大臣依位次站立,見皇帝駕臨,一齊行禮。劉藻一面穿過殿中,往禦座去,一面又望向最前方,去尋謝漪是否來了。

從擡眼去尋,到看到那人,不過瞬息之事,但劉藻卻覺得這一眼仿佛穿透了時光,長久得使人百感交集。

行至謝漪身旁,劉藻停下步子,稍稍側身,面朝着謝漪,溫聲問道:“謝相傷勢可大好了?”

大臣們聞聲,皆望向這邊。

謝漪的聲音平淡無波,答道:“謝陛下挂念,臣已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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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藻還欲說些什麽,又覺說什麽都不好,停頓數息,終是舉步前行。

今日大朝自是以丞相為主。梁集門人的罪行不知翻出了多少,族中子弟也有二人怙惡不悛者奪官下獄。梁集知這是要先去他爪牙,再剪他羽翼,之後便該問罪他本人了。自然也不肯坐以待斃,一力維護門下。

但謝漪既來了,自有萬全之策。大朝散時,梁集又失兩員心腹。

劉藻并不怎麽說話,靜觀謝漪行事,學她的手段與謀略。但觀梁集頹勢,劉藻又覺不對,待散朝,她特在人前出聲,令謝漪留一留。

群臣旁觀,謝漪也不好公然抗命,便随劉藻一同出殿。

殿外有宮車相候,劉藻心中忐忑,又想宣室殿中,肅穆沉悶,不合言談,不如就在宮道上走走。她一揮手,令宮車退下,又目視胡敖,示意他勿跟得太緊。胡敖會意,領着數十名宮人,退到十步之外,為陛下與丞相留出空間來。

劉藻安排好後,回過身來,欲與謝漪說事,然這般近地看到她的面容,她不禁又有些癡了。

謝漪見此,頓覺反感,淡淡道:“陛下何事留臣?”

劉藻看到她冰冷的目光,心中一疼,勉強彎了彎唇,道:“是有一事,要與姑母私下談談。”

她仍是喚她姑母。謝漪看了看她,眼中依舊冷漠:“陛下請說。”

劉藻其實很想問問她臂上的傷如何了。醫官曾言,那傷勢太深,又經刮骨,少說得三月方可痊愈,且少不得要留下疤痕,然而眼下連兩個月都沒有。劉藻不免關擔憂,但她又知謝相未必願見她關心,便忍住了,說起正事:“是關太後之事。梁集強弩之末,敗勢難收,今日姑母又折他兩員心腹,梁集再受重創,可想而知,接下去必是人人落井下石。”

這是自然的,謝漪未曾雷霆一擊,便是欲以溫水煮青蛙之态,将梁集勢力消磨盡,而後一舉拿下,不費吹灰之力,也免了朝堂動蕩。

她不知皇帝為何與她說這顯而易見之事,但也未顯露不耐煩。皇帝有一個好處,便是從不耽誤正事,她既留了她下來,又鄭重其事地提出此事,便自有她的道理。

“這把火越燒越旺,少不得燒到太後身上。”劉藻轉身正對着謝漪,認真提出自己的想法,“太後畢竟是太後,縱有罪,姑母為臣下,也不便問責,不如交給我,我來處置她。”

謝漪倒是沒想到,她已想得這樣遠了。

自古太後作亂,都不好處置。她若朝太後發難,縱然太後有過,她也少不得留下一個犯上的污點,但皇帝處置太後,便可無後顧之憂了嗎?

秦始皇那般痛恨其母,在處置了嫪毐與呂不韋,将太後放逐雍地後,聽人說“秦方以天下為事,而大王有遷母太後之名,恐諸侯聞之,由此倍秦也。”也不得不将太後迎回鹹陽,好生侍奉。

鄭莊公與其母姜氏“不到黃泉,不相見”的轶事則更不必贅言。

皇帝繼昭帝嗣,至少明面上,是太後下诏立她,她侍奉太後更該用心,否則便是忘恩負義,必會背負罵名。

謝漪道:“此事臣自有主張。”

這就是不同意。劉藻着急,忙道:“我知姑母之能,必能妥善處置。但犯上之名,能不擔就不擔。”

謝漪神色沉了下來,語氣也從冷淡,改成了嚴厲,望着劉藻,道:“我扶持你,不是為你,是為皇後與太子之靈。我要你做皇帝,是要清洗二人冤情,使帝系歸于太子。你什麽都還未做,便要往自己身上染污名,還以為是為我好?”

劉藻沒想到會引來她這番疾言厲色,臉色霎時慘白,面上勉強維持的平靜也全潰散,眼中滿是無措與受傷。

謝漪與她目光相觸,心中便是一梗,撇開臉去,不忍再看她的眼睛。她話已盡,多留無益,舉步要走。

剛邁開步子,小皇帝慌忙拉住她的衣袖。謝漪皺眉,低頭看她的手。她的目光冷淡得很,小皇帝的手像是被燙了一下,連忙松開,背到身後,不安地握緊。

“還有何事?”謝漪的語氣中滿是厭煩。

她從未這般與她說話,哪怕是最初,她扮演權臣,也多是逗弄,而非眼下這般,仿佛看她一眼都是多餘。

劉藻斂下眼眸,苦澀道:“我擔上罵名污名,也能為先人洗冤,也可使帝系歸于太子。兩者間并不相礙。姑母疾言刺我,不過是借以與我劃清界限。”

她看出來了,謝漪也未反駁。

“倘無那事,姑母也會勸我,但必是溫言勸說,還會擔憂我不安,柔聲安慰。”劉藻笑了笑,有些懷念,又甚懊悔,只是銅燈已被謝相看到了,再是懊悔也無用。劉藻接着道:“疾言厲色也好,溫聲勸說也罷,總之姑母都是為我好,要代我背下罵名,我都知道。”

謝漪望着她,皺了下眉頭。

劉藻神色漸漸轉為堅定:“這事,由我來。姑母扶持我,是因我是二位先人之血脈,若非身上流的血,您怕是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但即便是托先人蔭庇,您待我好是真的,為我付出心血也是真的。我不懂事,讓姑母傷心,是我不好,辜負姑母了。您生氣,不願理我,也是應當的。”

謝漪眼神仍舊是冷的,毫無動容之色。

劉藻也知僅憑只言片語,便要說動謝相,未免癡心妄想,可她終究還是想試一試,她不願與謝相就此疏離生分。

劉藻停頓下來,想到一切俱是自那盞銅燈始,若不提起,自可免于尴尬,但此事便會就此梗在她們之間,化解不去。

姑母見了那盞燈,是如何想她?可是以為她離經叛道,觊觎長輩,是孟浪淫色之徒?她定也倍覺冒犯羞恥,恨極了她。

劉藻張了張,只覺難以啓齒,謝漪的冷淡與疏離,像一把刀,紮在她心上。劉藻鼓起勇氣,忍着羞愧,緩緩說道:“那銅燈是我當初不知往事時鑄的。”

她是因太後那婢子方知自己對謝相的心意。婢子較謝相嬌柔,也因身份卑微,而能肆意擺弄,再加上隔日,太後與她說的拉上龍床之類的話,她不由自主地浮想聯翩,有一段時日,時常便想與謝相行那事。

劉藻沒有将事由說出來,推脫給太後。她只怨自己心志不堅,她若堅決,太後再如何引誘,也是無用。

但她對謝相的心意,卻不是假的。劉藻臉頰通紅,聲音也低了下去:“知往事後,我對姑母一片敬愛,絕無亵渎之意,更未再入過靜室。”

謝漪看着她羞愧的模樣,覺得她疼愛的孩子,不知何時,忽然就變壞了。哪怕她說的是真的,知往事後再無亵渎之意,那知往事前呢?

劉藻說完了,便望着謝漪,她不奢求謝相能立即原諒她,她只要能與她說句話,都是好的。

謝漪開口,可她說出來的話,卻使得劉藻心神俱滅。

她望着她,臉上無分毫柔和,眼中滿是厭惡:“你可知那日,我心中有多惡心?”

謝漪厭她打她,不願見她,劉藻都撐下來了,可這句惡心,卻像是将她的心生生挖出,将她的尊嚴徹底擊碎。她身子晃了一下,又忙穩住,謝漪就在她眼前,她這樣喜歡她,為她布置椒房殿,想與她共度此生。

往日,謝漪看她一眼,對她笑一下,她都那樣歡喜,可眼下,謝漪就在她眼前,她看着她。劉藻卻恨不能自己立即消失了才好,她不敢再看謝漪,也沒有話講,失魂落魄地走開。

謝漪望着她的背影,那背影狼狽不堪,走得極快,寬大的衮服絆住她的腳下,她險些摔倒,胡敖吓了一跳,忙去扶她,她像在此多留一刻都難以承受,推開了胡敖,慌忙地離去。

謝漪看着她消失在拐角處,緩緩地合上眼,心中痛極。

倘若陛下能就此醒悟,不再與她往來,倒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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