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劉藻自宣室回來,想到一事,正興致勃勃地要與謝漪說,入殿來喚了一聲,卻見殿中無人影。她奇怪謝相去了何處,又想謝相若要回府,必會與她說一聲,不會趁她不在就走了,必是還在宮中的。因而她也未喚宮人來問,自在殿中巡視一周,便見靜室的門開了。
劉藻大驚,連忙走過去,到門口,見謝漪站在燈旁,銅燈上披着的衣袍在她手中,已被扯了下來。
劉藻腦海中一片空白,心內已慌到了極點。謝漪擡頭望過來,她的眼中有怒意,有憤恨,有失望,有痛心,使得劉藻的心重重地跌落。
她緩緩地走過去,走到謝漪身前,欲為自己辯解,卻又無從說起,此事确實是她做得孟浪,怨不得謝相生氣。她低聲喚道:“姑母……”
她若不說這二字還好,一說,謝漪一陣天旋地轉,幾不能站立,劉藻忙伸手扶她,謝漪猛地推開她,擡手就是一巴掌。
她盛怒之下,手勁極大,劉藻被打得偏過臉去,白皙的臉色留下掌印,很快便浮腫起來。她懵了一下,齒間漫起血的甜腥,嘴角破了。
謝漪打了她,心中沒有半點快慰,只覺心灰意冷,也不願再看到她。她穩住身形,往外走。
劉藻醒過神來,忙追到室外,她什麽都顧不得,腦海中依然混混沌沌,可本能卻支使着她,要她做些什麽,努力挽回一二。
她從身後抓住謝漪的手腕。謝漪止步,冷冷地看她,像是在看一生人。
劉藻被這目光刺得萬分難受,只覺無地自容。她緩緩松開手,低下頭,與她認錯:“我知此事,是我做錯了,姑母惱怒,是應當的,打我也是我該受的。”
謝漪合起眼睛,不想再看她。
劉藻見她根本不願再聽她說了,有些無措,想到那盞銅燈,更是追悔莫及。謝相看到了銅燈,會如何想她?她覺得自己光是站在謝相身前,都是個笑話。可謝相盛怒而去,她要見她,就不知是何時了,心中便急了,将心裏話都說了出來:“我對姑母傾心,已很久了。一片心意,都是真的,并無亵渎之意……”
她磕磕絆絆地與謝漪剖心,可謝漪卻不想再聽下去了,她的心像是碎成了粉末,往日的疼愛都顯得那般可笑。她睜眼看着劉藻,還是這副容貌,還是這個人,還是她傾注了畢生心血的孩子,卻這樣來羞辱她,傷她的心。
她只問了劉藻一句話:“你可對得住我?”
劉藻頓時啞口無言。
謝漪徹底地失望,自嘲一笑,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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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漪一去,劉藻過了許久,都沒有反應過來,直到胡敖入殿,見了她臉上的傷,驚呼一聲,方将她驚醒了。
她知要得謝相的心不容易,可又覺得,并非毫無希望,她努力努力,謝相見了她的真心,興許就接納她了。
劉藻長那麽大,看起來坎坷周折無數,先是生來喪父,未長成又喪母,幼年之時,為不礙新君的眼還被逐出宮門,好不容易長大,又經一場大病,險些去了,病愈入宮登基稱帝,卻是個傀儡。
這一連串經歷,在誰看來,都是将人一生的苦難都受盡了。但其實不是,有謝漪護着她,她并沒有受什麽苦,經什麽難。
一帆風順慣了,到了此事上頭,竟也未能看清,只顧着自己歡喜。
謝相問她是否對得住她。她答不上來,她心中知道,她對不住她。她只是刻意忽略了,只緊着自己的心思,設想有一日能得謝相之心,該有多好,卻從未想過,她知曉了她這離經叛道的心意,該有多傷心。
“醫官就在偏殿,臣召他們來,為陛下上些藥?”胡敖湊到身前,小心請示。
劉藻搖頭:“不必。謝相家去了,令他們都往相府去,好生照看謝相的身子。”
胡敖一看便知陛下的傷是謝相打的,為的什麽,他也猜到了些,當即半句也不敢多言,忙下去辦了。
劉藻渾渾噩噩地入了靜室,衣袍被丢在了地上。她過去拾起,望着那銅燈,不由懊悔,她當初為何要鑄這盞燈來。
謝漪一去,劉藻就見不到她了。
她再未上過朝,也未入過宮,劉藻想她,欲往相府相見,但有許多次,她都到了相府外了,卻又不敢入內。她讓謝相傷透了心,謝相不會願見她的。
她只得又回宮去。
只是朝上的謝黨卻有了主心骨,行事格外鋒銳起來。劉藻見此,忙與謝黨應和,雙方聯手,逼得太後與梁集節節敗退,無招架之力。
謝漪回府一月後,老夫人被送回了家中。
劉藻那日興致勃勃地回到溫室殿,要與謝漪說的,就是這事。既然太後不足懼,她們也無需再在人前扮冷淡,她便可去相府迎老夫人了。那時她還想過要與謝相一同去的。她知道了一些往事,但還有許多來不及知曉,到時,正可由謝相與外祖母一同為她補上。
現在,自是再無可能了。
劉藻換了衣袍,去往舊宅,見外祖母。
外祖母在相府住了許久,舊宅卻仍井然有序,并無半點荒廢破敗,可見是謝相派了人代為照看。
劉藻見此,想到謝相周致體貼,為她事事都兼顧到了,又是無盡悔恨。
外祖母不知她心事,拉着她的手,在她從前住的那處院中,與她說着小時的事。劉藻穿了身靛青的曲裾,坐在廊庑下,望着院前那方小小的池塘,一面聽着,一面又有些出神。聽了一會兒,她終是忍不住,問道:“外祖母可見過謝相?”
老夫人一聽,十分不贊同道:“怎可這般生分?你該喚她一聲姑母的。她對你有這等大恩,你縱是皇帝,也當知恩圖報,不能總這樣生分,讓她寒心。”
劉藻聽到知恩圖報四字,淚意一下就上來了,再聽到寒心二字,更是心如刀絞,她當真難以想象,謝相見了那銅燈時,是如何痛心,又是何等失望。
“我沒見到她。說來也怪,我在相府時,丞相待我甚禮遇,每月總會親至兩回,看看可短缺了什麽,又問過仆婢可有怠慢,有時也會與我說一說禁內之事,寬解我心。但我離府,卻是一管事來送,并未見丞相的面。依她周到的秉性,的确反常。”
外祖母說着,拉住了劉藻的手,道:“我不過一黔首,攀不上丞相,她待我這般鄭重有禮,全是因你的緣故。要說是臣子侍奉君王,斷不致盡心至此,她對你是真心愛護,事事都替你先想到了,為的就是使你過得輕松些,你過得好,她寧可自己累一些,操勞一些。”
劉藻聽着外祖母說着謝相待她的種種好處,強忍住淚意,點了點頭,卻不敢說話,恐一開口就洩露悲聲。
老夫人囑咐劉藻厚遇謝漪,為的其實也是她。她殷殷囑咐道:“天子注定就是孤家寡人,你父母緣淺,其餘漢室宗親,自來無相見,更無真心待你的。如今只我與丞相二人了。我上了歲數,沒多少日子了,待我去後,你便只剩了謝相一個親人。你再這般生分,連聲姑母都不肯喚她,她寒了心,離了你去,你便當真是個孤家寡人了。”
自舊宅出來,時候已不早,可劉藻卻不想回宮,她越發地想念謝漪,在舊宅外徘徊了片刻,終是拐去了相府。
她不敢走近,怕人看到,禀與謝相,便在小巷的拐角悄悄地看上兩眼。相府門前,有不少人往來,門子站在門口與人行禮,有一些令人引入,有一些則拒于門外,還有一些則收下了名帖,分毫不亂。
劉藻只挂念謝相傷勢如何,可已大好了。她有一月沒有見過她的面,每時每刻都在想她。她專心政務,每一道奏疏都認真批閱,接見大臣也從無懈怠,唯恐有分毫怠慢,謝相知道了,會對她更失望。她說過,她希望她能做一明君。
可她沒來上朝,也無奏本遞上,除偶爾大臣們口中提起丞相,便像在人間消失了一般。今日聽了外祖母這句孤家寡人,劉藻不由害怕,害怕她那樣一個溫柔的人,被她寒了心,再也不肯理她了。
街盡頭忽然來了一輛轺車。劉藻認出來那是謝相的車駕,她先是一喜,下意識地睜大眼睛看過去。
轺車漸漸駛近,劉藻的視線穿過諸多甲士,看到了車中那人。她身着丞相的制服,戴冠,跪坐在華蓋下阖目養神,距離有些遠,又不時有人影遮擋,劉藻看不清那人的容色。她不禁着急,目光不住地轉動,欲躲開人影,仔細看一看她。
轺車至府門前,停了下來,謝相睜眼,劉藻一驚,忙側身躲到牆後,怕她發現了她。門子與上門之客的行禮聲隐約傳來,劉藻豎起了耳朵細細地聽,仿佛聽到謝相的一聲免禮,仿佛又沒有。
應當是沒有的,隔得這樣遠,謝相一人的聲音,哪裏傳得過來。劉藻失落,她着實忍不住,稍稍地走出一些,想再看一眼謝相。
然而待她再望過去,相府門前已空無一人,謝相走了,往來的賓客也走了,仿佛方才的人來人往,都只是一場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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