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舟外風雨飄搖,波浪拍打舟身的聲響不住傳來。

劉藻見謝漪只看着她,卻不說話,不由心慌起來,以為她生氣了。那回謝相見了銅燈,便很生氣,以為亵渎,眼下這般境況,她必是更生氣了。

她身上還是透濕的,水珠自發絲流下,滾入眼中。劉藻擡手一抹,眼睛便紅了,也不知是心中難受,還是雨珠激的。

謝漪回過神來,溫聲道:“莫用手。”她一面說一面取了袖中的帕子,為劉藻擦拭眼角。

帕子留在袖袋中,竟還是幹的。擦幹了水滴,眼睛便舒服多了。

劉藻留意她的神色,見她并無怒意,便彎了彎唇,歉然道:“都怨我一時起興,牽累謝相與我同受了一回颠簸。”

謝漪将手帕放到她手中,道:“休說傻話。”

她雖是責備,話中卻不乏親昵。劉藻抿了抿唇,眼中滿是笑意。

過不多久,便到了蓬萊島,島上早有人預備着了。

濕透的衣衫浸在身上,很是傷身。劉藻與謝漪被迎入大殿,各去沐浴更衣,泡去一身寒意。

盛夏的天,狂風暴雨夾雜,也使人生出涼意。

劉藻換了身幹淨的衣袍,端了杯半燙的蜜水飲下,腹間頓時生出一股暖意,頃刻間直至四肢百骸。她輕輕籲了口氣,問道:“謝相那裏,送去不曾?”

胡敖回道:“已送去了。”

劉藻這才放心,又令再添一杯來。這回她便不飲了,只捧着捂手。心中則漫無目的地想着,盛夏酷暑之際,能有此清涼,倒也挺好。

島上殿宇不多,僅三五座耳,正殿飲宴,兩處小殿則為歇息觀景之用,再遠些還有一兩處宮室,各有景致。

劉藻在的便是兩處小殿中的一處,她恰坐在檐下,擡首可見庭中疾風驟雨,角落的一處芭蕉樹,拍打處陣陣聲響,卻始終不曾折斷,顯出極為堅韌的秉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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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藻看了很喜歡,便道:“這叢芭蕉,移到椒房殿去。”她早已斷了讓謝相入主椒房的念頭,可見了喜愛之物,她還是一件件地往那座宮室中添。

胡敖應了下來,又提醒道:“陛下往裏坐坐,風雨且還大呢。”

劉藻胡亂點了點頭,目光卻仍在芭蕉上,身子僅往裏挪了一寸,便算是應付過去了。胡敖無奈得很,望了望天,又道:“天将暮,風雨未歇,今日恐是不好回去了。陛下可有吩咐示下?”

劉藻聞言,靜默片刻,不答反問道:“謝相可沐浴過了?”

“與陛下一般,正在廊下觀雨。”

劉藻一聽,便坐不住,她站起身,往謝漪那邊走去。

謝漪在另一處宮室,與劉藻這裏,有一長廊銜接。劉藻趿了木屐,快步穿過長廊,自一小門,入了庭院。她手中撐着傘,木屐濕了大半,身後僅跟了胡敖一人。

謝漪見她過來,也不意外,待她跨上臺階,到了廊下,方俯身行禮。

劉藻将傘遞與胡敖,又揮揮手示意他退下,方與謝漪道:“有一事,要與謝相商議。”

謝漪便問:“何事?”

劉藻先在竹席上坐了,又用目光示意身旁,要謝漪也坐。謝漪見此,也不好辭,就坐到了她身旁。劉藻眼中有了少許笑意,這才答道:“今日風雨大作,怕是要在此歇一晚。”

這是自然的事,謝漪颔首道:“也好。”

夏日的雨一貫來得急,去得快,然這場雨,似有不休不止之勢,竟是越下越下。想來雨停後,太液池中水,會漲上一大截。

謝漪說罷,便望向庭中,劉藻順着她的目光看了看雨。她獨自在那處殿宇中,觀雨觀芭蕉也甚入神,然而眼下,有謝漪在旁,她便只能對她着迷了。

謝漪換了身紫色的曲裾,将她的肌膚映得格外白皙,與她那一身缥缈清靜的氣韻甚為相合。劉藻望了眼她仿佛染了胭脂般的唇,又忙挪開了目光,極力顯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來,問道:“這是何人的衣衫?”

謝漪聞言,低頭看了看身上,道:“當是哪一位妃妾所在此處。”

觀衣衫用料,色澤簇新,并無褪色,多半是昭帝的妃妾。劉藻也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袍。玄色的寬袍,衣擺處以金絲繡了祥雲紋樣,袖口衣襟是紅色的滾邊,謝漪看了看,道:“這當是昭帝的衣袍,且是新制,留在此處,不曾上過身的。”

劉藻恍然,忽想到她穿的是昭帝的衣袍,謝相所着卻是昭帝妃妾之衣,她心中便生出一股隐秘的歡喜。

謝漪想着陛下難得來一回,卻逢驟雨,甚不湊巧,竟要錯過這島上的好景了,便與她說起蓬萊島中的奇景異珍,算作彌補。

劉藻聽得認真,聽罷,笑吟吟的:“來日我還要再來一回,親眼看看。”

此處是皇家園林,本就是與皇帝游樂之用,她要來幾回,都使得。謝漪笑了笑,沒說什麽。

劉藻卻是心念大動,欲邀她來日同行,可話到嘴邊,卻又不敢開口,怕這一邀,成了谶語。

謝漪見她神色恍惚,想了想,還是問了出來:“陛下可是心中有事?”

劉藻笑了一下,搖搖頭。她不願答,謝漪有些失落,卻也不好再問了。劉藻見她不說話,恐方才熱絡的氛圍冷下來,又發問道:“除了京師,謝相可有何處,欲往一游?”

謝漪想了想,道:“似乎無何處欲往。”

劉藻又問:“謝相可出過京師?”

謝漪答:“去過雒陽,還去過一回淮南,再有便是幾處小郡。”

劉藻追問:“倘若擇一處長住,謝相會選哪一處?”

她好奇得很,大有追根究底的架勢。謝漪便有些無奈,不願說這些瑣碎之事。劉藻急了,又道:“今日不論君臣,單論你我,我們說一說話,并沒有什麽的。”

她如此堅持,謝漪也不好再辭,只得答道:“鞏縣。”

鞏縣?劉藻略一思忖,當即明白過來,鞏縣是謝相的封地,她若卸下身上的官職,自然便要離京去國。

她狀若自語道:“鞏縣有多遠?”

謝漪道:“陛下為何對此上心?”

劉藻頓時一驚,随即笑了笑,道:“我只好奇罷了。”她說罷,又與謝漪商量,“我為謝相換個封地如何?就雒陽,雒陽與長安近,地方也富庶,不如就封給謝相,可好?”

謝漪皺眉,不悅道:“封地怎可更改,臣近日無功,又憑何封賞?”說到朝事,她便不會由着劉藻。劉藻也知,聞言便不作聲了。

雨仍在下,嘩嘩地沖刷着石板與臺階,然而卻已無人留意。

謝漪見她不說話了,恐自己語氣太重,使陛下傷心了,便溫聲安慰道:“臣知陛下好意,來日臣有大功,再封也不遲。”

劉藻點點頭,又說起後日的大朝來。她話題跳轉得極快,謝漪也順着她,她想談什麽,便與她談什麽。

直至夜幕降臨,風雨停歇,天空陰沉沉的,仿佛籠着一層灰蒙蒙的霧。

用過哺食,劉藻也不願走,依舊留在謝漪這裏。謝漪也不趕她,由她在殿中來回地走,看看這個,摸摸那個。

殿中陳設,并無什麽奇特之處,但劉藻卻突然上起心來,問謝漪這瓶子是什麽來歷,這劍是何人所冶,何人所用,這竹簡又是何人留下。

這皆是蓬萊島上之事,謝漪又如何知曉,只得與她一同猜測,會是何人所用,如何到得宮中。劉藻胡言亂語,謝漪也不嘲諷,最多也只糾正一下不合常理之處。

二人一直說到了子時,謝漪不得不送客。劉藻也知不能再留下去了,便不甘不願地起身。謝漪送她到殿門外。

劉藻還是不願走,她極為珍惜與謝漪相處的點點滴滴,可她又不得不走。

謝漪站在殿門前,身子在殿中的燈光映照下,半明半暗。劉藻望着她,戀戀不舍。謝漪正想着,是否要送陛下回寝殿,便聞她忽然問道:“來世的來世,謝相可曾許與旁人?”

謝漪驚訝地望着她,不知她怎麽說起這個來了。劉藻知不該說不該問,可她着實壓抑得太久了,便趁着開了口,有些莽撞地說了下來:“倘若沒有,能否許與我?哪怕只做片刻心動,能否許與我?”

她眼中有傷痕,話語沖撞卻卑微,使得謝漪也心疼起來。

劉藻直直地望着她,謝漪卻無法開口。劉藻等了片刻,又許是良久,眼中一點一點地死寂下去。

她又使她為難了。劉藻心中自嘲,正要說些話,遮掩過去,便聞謝漪說道:“好。”

劉藻的眼睛驀然亮了,謝漪對她微微點了下頭。劉藻的眼角微微泛紅,用力地點頭:“我等。”

一世兩世,千世萬世,只要能等到,她都等。

她說罷轉身,大步地離去,與方才賴着不肯走的模樣,截然不同。

謝漪站在原地,望着她愈行愈遠的背影。只覺陛下這一整日下來,唯有這一刻,是高興的。

來生的來生,何其缥缈,可她卻因這一句這般欣喜。

謝漪分不清是心疼,還是酸澀,陛下方才眼角發紅,說着我等的模樣,不知為何竟生生镌在了她心上。

劉藻自然是高興的。謝相一諾千金,從未有失信的時候,她說了願許她來生的來生,必然會兌現的。

她高興得輾轉難眠,又兼生地,竟至天将亮,方朦胧睡去。

她做了個夢,夢見她一直等,等過今生,等過了來生,好不容易等到了來生的來生,她高興地去尋謝相,可謝相卻不認得她了,她用陌生的眼神看着她,要她離開,說她令她覺得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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