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這一場夢下來,劉藻自是未得好眠,加上又淋了雨,翌日醒來,頭疼得厲害。

她起身更衣,梳洗過後,走出殿門,便見殿外陽光耀目,草木間清新生香,花鳥蜂蝶,鮮豔動人,還有微風輕拂着衣衫。

劉藻微微吐出口氣,心間明朗了些,去尋謝漪,邀她一同回去。

謝漪早已起了,且料到她必來,專令人多備了一食案,與她同進朝食。

用過朝食,二人一同往岸邊,早有大船在那處等着了。劉藻見這一路來的好風光,不免遺憾未能與謝相同覽,便與謝漪說道:“可惜不能久留此地。”

其實要留也是可以留的,只需令人以舟将案牍竹簡運到蓬萊即可。她求一求,謝相這般疼她,興許就答應留下了。然而明日卻有大朝。劉藻自登基後,除了病得不能起身的那回,還從未缺過一回朝。此番自也不會為玩樂而破例。

“下回得閑,陛下再來就是。”謝漪道。建章宮就在長安城中,她要何時來,都使得。

劉藻點點頭,登上船去。

船行平穩,自煙波中穿行,頗有隐逸缥缈之意境。劉藻本就頭疼,在船上一蕩,便更疼了,就沒有起身觀賞,乖乖坐着。

謝漪見她不動,又見她神色間略顯憔悴,不免關切,問道:“陛下可是身上不适?”

劉藻微微笑了笑,随意道:“有些頭疼,待回去睡上一覺,也就好了。”

她說罷,又望舟外,粼粼的水面,随着船身駛過,劃出一條碧波清澈的水道,好看得很。如此好景,她也只看了一眼,就回過頭來,阖目小憩。

謝漪見她氣色愈加難看,唇色蒼白,眼下青黑,分明是極為疲倦的模樣,擔憂不已,恐她因昨日那場雨,染上重疾。至下船,便叮囑道:“回去,便令醫官來看過。”

劉藻歇了一路,覺得好些了,聞謝漪囑咐,自是答應,還反過來叮囑她:“謝相也淋了雨,也需令醫官來看過,切不可輕忽了事。”

謝漪也答應了。

二人同行至一岔道口,劉藻回未央宮,謝漪則是家去,便需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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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漪照例行禮,目送劉藻離去,待她走出十餘步,方轉身走上自己的路途。然而走出幾步,她心中忽生起牽挂,不知陛下回去是否會召醫官來視疾,不知她眼下可覺難受,回去是否當真會好生歇着。昨日離宮整日,禦案上必堆了不少案牍,陛下年少,卻極為盡責,對政事十分上心,回去後,興許便拖着病軀,批閱起積下的奏疏來了。

她挂心這種種,不由回頭,便見劉藻也正回頭。見她看過來,劉藻展顏一笑,與她揮了揮手,示意她快快家去。

謝漪見她憔悴的臉上顯出笑意,不禁酸澀,又知她留在此地,陛下必是不肯走的,便擡袖一禮,快步而去。

劉藻見她走得沒影了,方才轉身回宮。

待至溫室殿,又遣人召了醫官,劉藻卻不住回想起昨日那夢。夢時夢中情形無比清晰,到此時回想,卻模糊起來,記不清了,只有謝相的那句“你真使我惡心”,清清楚楚地印在腦海中。

劉藻微微嘆了口氣,與自己說道,來生之說,本就虛無缥缈,人所能掌控的唯止今生而已,否則秦皇與武帝又何必汲汲營營地求長生?她竟忘了這一遭,與謝相強求起來生的來生來。謝相答允,也必是因可憐她?這樣說來,她失信也是情有可原,怨不得她。

只是可惜,她與謝相的今生早已是無望。

劉藻想着,醫官便來了。這回太醫令與太醫丞同至。

兩名醫官看過,與劉藻禀道:“确是風寒,待臣開一副藥來,陛下服上兩貼,便可緩解了。”

劉藻颔首,道:“卿自去。”

二人便退下了。

劉藻強撐着精神,待藥煎好了服過,方歇下。她睡了一下午,臨近黃昏醒來,許是藥效起了,頭疼果真緩解,只是稍有些咳嗽。但也不嚴重。

劉藻見此,方才安心,又召了太醫令來視疾。太醫令重新把脈,确認好轉,仔細叮囑道:“這兩日正是風寒于體內郁積之時,陛下切不可太過操勞,需好生休養。休養得好了,病自就愈了。”

劉藻颔首,狀似無意道:“相府可曾令人來請醫官?”

太醫令答:“請過,是為丞相看診。”

他說到此處,便停了,劉藻留意他的神色,見無疑難擔憂之色,便知謝相無礙,也就不再問下去。她召他來,本就是問一問謝相可請了醫官看診,既已知曉,自是令他退下了。

她好了些,想起今日還未見過奏本,又往宣室殿去,将這兩日的奏疏都搬來,翻看起來。

直至子時,胡敖見她一批閱起奏疏,竟就停不下來了,不免暗自嘆息。明日卯時還得上朝,就是此時去歇下,也只得三兩個時辰可睡,且陛下還病着。他小心上前,勸道:“已至子時了,陛下去歇了。”

劉藻聞言回神,望了眼滴漏,方知這一看就看到這時辰了。她掩唇咳了兩聲,站起身,又指着特意放到一邊的兩卷竹簡,道:“這兩道奏疏,你替朕收着,明日大朝上宣讀衆臣。”

能在大朝時宣讀衆臣的,必是大事。胡敖應了聲諾,謹慎地将那兩道奏疏收了起來。

劉藻将手中的筆放下,往殿外走去,心中則盤算着奏疏上所奏之事。天下大事,源源不絕,呈到禦案上的,更是大事中的大事,故而她讀奏疏,皆甚仔細,有不能決的便令大臣商議。

這回說的是吳地起了一小股民亂。泱泱大漢,自不至于憂心小小的作亂,不論何處調些兵馬,便可平息。只是劉藻卻想,吳越富庶之地,百姓理當安居樂業,為何卻起民亂?再則是想朝廷當如何平息,方能既使百姓生畏,以為前鑒,又能施展朝廷仁恩,使百姓心向朝廷。

她一路想着,回了寝殿躺下,合上眼,仍在思索。

只是半夢半醒間,她忽想到,謝相不會成為她的皇後,不會居住到椒房殿中,那她往日搜羅的那些謝相喜愛的物件,再留在那大殿中,也沒了意義,她需尋機贈與謝相才是。

謝漪在家中也正想着她,牽挂她可有早些歇下,頭疼可曾緩解了。隔日大朝,見了劉藻,她的容顏遮掩在冕旒之下,看不分明。及散朝後,與幾名重臣一同入宣室殿商議朝政,方看清了她的臉色,已較昨日好了許多,雖有些咳嗽,但精神還不錯。

謝漪這才放心。

之後朝中便一直在忙。直到了秋日,劉藻方想起,她原是要在太液池畔建宮室的。只是秋高氣爽,和風清潤,因炎熱而起的建宮室的念頭,便淡了下去。劉藻也就不再提起,将此事,暫且放下了。

倒是謝漪,替她記挂了多時,暗中還令專人畫了幾幅新宮室的圖紙,以備陛下擇選。只是後來未聽她提起,便知她多半是忘了,到秋日天涼,就幹脆算了。

說來也怪,謝漪與劉藻相處的時間并不多,可她卻對她十分了解,甚至猜到,過了那一陣熱切,依陛下随意的性子,至明年夏日,覺得熱了,多半是往太液池畔,随意尋間涼快些的宮室,就對付過去了。

到了第二年夏日,果真如此。

時光飛逝而過,這一年是元貞四年,劉藻十八歲了,謝漪也到了三十二歲。這一年,劉藻依舊不常召見謝漪,但她不會刻意地不去看她,不會避開與她獨處的時候,她做得自然得多,會在商議朝政,聞聽謝漪說出好計策時,與她微笑,會私下召見她,将一些十分合她心意的物件贈與,冬至那回,劉藻往老夫人家中,還特與謝漪下了帖子,三人一同過節。

可她的言行,漸漸地越來越像一個晚輩,就像是一個人長大了,便明白了年少時的荒唐,知錯就改地對往事不再提起。她對謝漪尊敬有加,私下有禮,朝上更是處處顯出敬重,将她比作伊尹周公。

她做得很好,可謝漪卻總忘不了那夜蓬萊島上,陛下聽聞她願許來生的來生時,紅着眼角,說“我等”的模樣。

她也險些就信了她努力的僞裝,倘若她不曾與她對視,不曾見過她壓抑眼底的傷痕,與回回立在殿門外,目送她遠去的身影。她便當真要讓陛下瞞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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