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時值八月,暑氣未消,夏日之酷熱仿佛常駐人間,過不去了。

劉藻擔憂長此以往,要鬧旱災,便欲先預備着救災事宜,以防萬一。此事得與丞相說一聲,她召了謝漪來商議。

謝漪較她見識更廣,經得更多,她能想到,謝漪自也想到了。

“臣已遣專人往各地查看,只是近日郡國俱無災害的奏疏上來,可見熱也只熱了長安一帶。”謝漪說道。

劉藻聞言,倒放下大半的心:“不是多地大旱就好。朕聞渭水下降,将見河床,這場旱災恐是避不過了。”

謝漪也是這樣想的:“今秋收成必受影響,百姓恐将無以為繼。旱災之後多有蝗災,也得準備着。”

旱災之後有蝗災,劉藻還是第一回 知道,她記在心裏了。

殿外響起一陣蟬鳴,叫得人焦躁煩悶。劉藻心思靜,倒不覺如何,只目光瞥過殿前侍奉的宮人,他們恭敬之餘,都多了幾分躁意。

“天熱,朕在清涼殿中,尚覺得悶,更不必說百姓了。”劉藻嘆道。

謝漪見她目光所視,也想到了,不願陛下太過記挂,便道:“臣已行文三輔六郡,令做安頓,不可使百姓困于酷暑,致疾致亡,也使專人巡查,以免底下隐瞞災情。陛下安心。”

她都想到,也做了安排。劉藻感激之餘,道:“謝相也要多歇息,不可事事親力親為,但有所需,說與朕,又或支使下頭皆可。”

若是旁人說這話,興許就是在暗諷她擅專,但陛下說來,便真的只是怕她事事上心,累着了。謝漪笑道:“臣記下了,多謝陛下關心。”

劉藻也與她笑了笑。恰好宮人奉上酸梅湯來,是在冰鑒中鎮過,清涼可口,很是解暑,劉藻接過,先奉于謝漪,而後方取自己的那一杯,又與殿中道:“今日都早些去歇了,只留兩三人聽吩咐便是。天熱,這月合宮皆多賜一月俸錢。”

宮人們皆大喜,跪下了稱謝。劉藻見旁人歡喜,她自己看着也高興,擺擺手,令他們退下了,飲了一口湯,酸梅湯入腹,頓時渾身清涼。

她正要與謝漪說什麽。胡敖入內來禀道:“陛下,長平侯求見。”

長平侯?劉藻與謝漪對視了一眼,将手中的耳杯擱下了,道:“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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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長平侯是劉藻新封的。去歲列侯複家之事,衛氏得了很大的恩賜,劉藻賜衛氏萬金,又複衛不疑爵位。衛不疑幼年時,曾封過陰安侯,後坐事失侯,謝漪的意思是複他為陰安侯,便是隆恩了。劉藻原也做此打算,後一想衛不疑與衛登許是經過大起大落,為人都十分老實,這樣的人,多恩遇些也無妨,斷不會生出驕橫之心來。就賞了長平侯的爵位。

長平侯是衛青曾封過的,正是衛氏鼎盛之時的象征,其中意義,舉朝皆知,衛氏一時間,炙手可熱起來。

至冬日,衛不疑因病故去,長平侯之位就由他的長子襲了。

今日來的長平侯,便是衛不疑之子。

他與劉藻同輩,可歲數要大上許多,已過了而立,氣質上甚為軟和,看不出什麽架子與城府,一入殿便跪下行禮。

劉藻令他起身,長平侯起來,也不敢直視皇帝,轉身與謝漪作揖,道了聲:“姑母。”

謝漪與他颔首。

劉藻令他坐了,方溫聲問道:“阿兄此來,可是有什麽為難之事?”

長平侯聽到這聲阿兄,便很惶恐,險些又要站起身來道不敢,好不容易忍住了,看了眼丞相,又看了看皇帝,如實禀道:“确實有一事,要求陛下。”

衛氏一家子老實,難得他有事相求,劉藻十分溫和道:“一家人說什麽求不求?阿兄說來就是,幫得上的,朕自鼎力。”

長平侯受寵若驚,期期艾艾地說了來:“是陛下婚事。”

胡敖吓了一跳,長平侯當着謝相的面,就與陛下提婚事,陛下恐是要生氣。然而劉藻卻未顯出怒意,笑着道:“哦……婚事?”

長平侯便十分緊張,去歲,廷尉代侄孫向陛下求親,陛下口中說着考慮,卻連日不置一詞,且頻頻挑揀廷尉的錯處,又将他那侄孫調出京去,往一偏遠之地做了小小的縣尉,朝中大臣個個陰謀老成,見這一出出,豈能還不知陛下的态度?就是廷尉,也不敢上前問陛下考慮得如何了。

此事草草收場,大臣們再不敢再與陛下起皇夫二字。

只是陛下歲數到了,總不能遲遲空置着中宮,總有些膽大的,欲謀這榮光,寧陵侯便是其中之一,他較聰明,托到了長平侯跟前。

“是寧陵侯,欲與帝宗結親”長平侯說道。

劉藻笑意不改,說的話,卻使長平侯膽戰心驚,她甚是和氣道:“寧陵侯竟能勸動阿兄為說客,可是許了什麽酬謝之禮?”

長平侯當即便坐不住了,騰地立起,跪伏在地,顫聲道:“絕非如此,是臣微時,受過他家恩惠,故不好辭,若是沖撞了陛下,還請陛下降罪。”

劉藻眉目微微舒展開了,彎身扶起他,看似責備,卻甚親近道:“朕不過一問罷了,阿兄何以惶恐至此?”

長平侯就着她的攙扶站起,面色仍是白的,低着頭,不敢吱聲。

劉藻道:“恩情自是要償的,否則如何立足?只是衛氏複爵不久,能有什麽底子?償起來也勉強。不如這樣,這舊恩,朕來還。往後阿兄便不要應承這等事了。說成了,他們未必多感激,說不成,指不定背地裏怎麽埋怨,不值當。”

長平侯本就不情不願地來,聞言自是答應不疊。

劉藻令他坐下了,又與他道:“衛氏要重振家聲,可不是賞個爵位,賜些珍寶便能成的,還得子弟争氣才好。阿兄為家主,得擔起責來,督促子弟上進,族中若有俊彥,有朕與謝相在,總不至于埋沒。”

她語重心長,殷殷叮囑,長平侯受教,連聲應諾,又覺着實對不住陛下,明知陛下對皇夫之事另有計較,暫且不願提起,卻偏偏應了寧陵侯請托,來使陛下為難。

他羞愧不疊,以袖掩面道:“臣愧對陛下,竟與陛下提婚事。請陛下降罪。”

劉藻的指尖顫了一下,維持着平和的容色,道:“小事耳,談何降罪?”頓了頓,又道:“倘若無事,阿兄暫且家去。”

長平侯聞言,自是退下了。

他一去,殿中便靜了下來,空氣仿佛倏然間凝固了。

劉藻重又坐下,眉心微微地蹙起,仿佛十分疲憊,然而這流露僅短短片刻,不過瞬息,她便有振作出了一個笑意,端起酸梅湯飲一口,嘗了嘗,道:“放得久了,散了涼氣,端下去重上。”

胡敖機靈,立即上前來,将耳杯都端下去,自冰鑒中起出兩杯新的來。

劉藻端到手中,像是很喜歡,與謝漪說起夏日的飲品來。

謝漪自方才起就沒有說話,眼下聽着陛下滔滔不絕,她便偏頭看她,仔細地聽,偶爾應和上兩聲。可她的目光卻顯得心不在焉,仿佛別有心事。

劉藻說了幾句,只覺得唇角都有些酸了,笑意似乎撐不住要垮了,她微微低下頭,暗自吸了口氣,好尋回長平侯來前的狀态,可她再擡頭,便恰好撞上謝相眼中還未來得及收起的關切與心疼,仿佛看穿了一切。

那一瞬間,劉藻頓覺自己如一個伶人般讓人看了笑話,猶自不知。她努力擡了擡嘴角,卻怎麽也撐不出一個笑容。她心中便慌了,又慌又覺可悲,轉頭去看滴漏,做出忙碌的模樣,與謝漪道:“朕過會兒還要召人議事,謝相若無事,便且退下。”

謝漪想要說些什麽,她欲擡手,撫摸陛下的臉龐,與她道,我都懂。可手卻重逾千鈞一般,擡不起來。話到嘴邊,也成了臣告退。

她知陛下其實不懼大臣們逼迫擇選皇夫,她只是不願在她面前提罷了。她與長平侯鎮定言辭,是想将話題轉開。卻不想素來軟弱逃避的長平侯竟有膽量請罪,又将話題繞回去。陛下那時容色鎮定,心中必是慌亂無措。

她走出殿門,劉藻照舊送她到殿外。

謝漪行了一禮,舉步而去,她能感覺到有一道目光一直凝在她身上,目送着她離去。她維持着身形平穩,邁出平緩的步子,心中卻忍不住想,陛下究竟是以什麽樣的神色,面對着她的背影的。她不由止步,回頭看去。

卻見陛下就站在殿門外,身形清瘦單薄,眼中是還未來得及藏起的依戀。見她回頭,她掩下了眼中的眷戀,揮了揮手,示意她快快回去。

與一年前,自蓬萊島上回來的那回,幾乎一樣,不同的是那日陛下是對她展露笑容的,而如今,她沒了笑意,目光卻越發蒼涼與克制。

謝漪驚覺,這一年來,陛下真心的笑意,已是越來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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