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謝漪知她有話要問,卻不料竟是問這個。
劉藻提着一顆心,等她回答。
殿中無旁人,謝漪來時,劉藻便将宮人都遣走了,原先以為,她是想靜靜地與她說話,不受人攪擾,目下方知,她問這話,不是心血來潮,也不是沖動,而是早有計劃。
謝漪置于膝上的指尖抽動了一下,心也亂了。
劉藻并不催促,她自是緊張,也懷了奢望,卻又極有耐心,等着謝漪回答。
謝漪心亂,卻只一瞬,她很快鎮定下來,反問道:“陛下何以有此問?”
她沒有正面回答,倒像是在試探她的心思,為何忽然提起,又有何計量。劉藻明白謝相的用意,她的心沉了一下,能這般冷靜的算計,謝相多半依舊無心。
劉藻站起身,自禦座上坐下,到謝漪身旁。
謝漪的身子欲往後退,卻又強行忍住了,維持着面上的平靜……
劉藻沒有發現她的退卻,在她面前坐下了,說了句話:“過了年,我就十九了。”
她的容貌有了很大的變化,五官長開了,個子也高了,有着正當青春的朗朗朝氣。謝漪看着她的面容,唇角動了一下,心中想道,過了年,我就三十又三了。頃刻間,傷感無限。她維持了面上的沉穩,語氣平淡道:“陛下長大了。”
劉藻笑了笑,點點頭,道:“是啊,所以謝相就不要當我是孩子了。”
謝漪也笑:“陛下英明果毅,許久之前,臣就不将陛下視作孩子了。”
聽她誇獎,劉藻方才還稱得上鎮定的神色頓時就有了破綻,臉頰紅了紅,望向謝漪的目光也有了欣喜與羞澀。
單純美好得讓人無法不心動。
謝漪不忍看她,也不敢看她,微微偏移了目光,道:“我對陛下的心意,從無變更。”
劉藻眼中的欣喜還未退去,瞬間便凝住了,眼中一片悲涼,但她很快就改了容色,忍着遍布全身的悲傷,笑着道:“我料是如此,倒與我所想一樣。”
說罷,她站起身,在殿中踱了兩步,背對着謝漪,道:“不過我要與謝相說的,卻不是此事。”
她身量高了,又兼消瘦,身形極為修長,腰間束一玉帶,便是俊秀少年模樣。謝漪看着她的背影,看到她微微擡了下頭,停了片刻,方繼續說下去:“外祖母沒了,讓我想了許多。今日是要向謝相乞求憐惜。”
她說到此處,謝漪就已明白她要說什麽了。
“過去兩年有餘,我做了許多傻事,在謝相面前蹩腳掩飾,還自以得計,當真遮掩過去了。直到謝相欲挂冠而去,方知不過是謝相容忍我,沒有揭穿罷了。”
劉藻說着,踱回謝漪身旁,又坐到遠處。謝漪第一反應,便是去看她的眼睛,看其中是否有淚。
“我愛慕謝相,是十五歲那年的事,那年夏日,我忽然開了竅,往謝相身上寄托了無數傾慕,總覺謝相無人能及。那句椒房殿有卿一席之地,是我的真心話。”這還是她第一回 坦坦蕩蕩地在謝漪面前,說她愛慕她。
謝漪聽出她話中的意思,這并非表白,而是在做結語。
果然劉藻也不必她搭話,徑直往下說:“後來知曉了謝相恩惠,那愛慕中更添了敬意,我待謝相便更執迷了。我年少無知,總想憑着真心,不至于得不到謝相青睐,我們總有一日,會從君臣、姑侄,變作帝後、夫妻。”
“再後來的事,如當頭棒喝,使我看到你我間的深淵,更使我無地自容,你與我有恩,我非但不知感恩,反倒步步緊逼,使你為難。遇上我,大約是你的厄運,叫我拖累了近二十年不提,還遠不得近不得,處處都要顧着我。”
“我但還知一分廉恥,便該由你離去,過幾日舒心日子。可外祖母沒了。”不知因說到了外祖母,還是這一字一句下來,觸動了心腸,劉藻眼眶通紅,頓了頓,方能撐着說下去,“我不禁就想,倘若謝相再離去,我還餘下什麽?孤家寡人,連句知心話都無處去說。這未央宮大得很,天下更是無邊無際,我若孤單一人,空蕩蕩活着,那還有什麽意思。情意再深,又有什麽用。”
這麽多年了,此事也該有個了結。
她自袖中取出一卷竹簡,正是當日謝相呈上的請辭奏疏,說道:“謝相留下,留在我身邊,我會放下,你我往後只論君臣,只論姑侄。”
她說完了,将奏疏遞到謝漪面前,請她收回。謝漪低頭,望着奏疏,卻沒有接。
劉藻便是苦笑,也是,口說無憑,謝相怎會輕易相信。她閉了下眼睛,像是下定了決心,望着謝漪,道:“最遲二十歲,我會擇一皇夫入宮,生下太子。”
謝漪怔然,輕聲問道:“皇夫?”
劉藻點了點頭:“到時,太子之名,還請姑母來取。”
謝漪接過奏疏。
劉藻松了口氣,她再也不必擔心謝相會離開了。
謝漪握緊那卷竹簡,站起身,道:“臣且告退。”
劉藻起身送她。
謝漪走後,劉藻将匣中那道準謝漪辭官的诏書取出,這回她未再打開看,徑直丢入了火盆中。
火中添竹,火勢漸漸旺了起來,很快便将诏書吞沒。劉藻盯着火盆,直至诏書被燒為灰燼。
二十歲,還有一年多。不知到時,能否尋到契機拖下去。
劉藻暫且不願去想。
劉藻也知自己的情形不對,仿佛有些魔怔了。但她卻顧不上這些。
兩年有餘,謝相都未對她動心,往後自然也不可能對她動心了。她所能争取的,便只剩下陪伴。外祖母在時,她還能放手,外祖母沒了,她無論如何,都無法讓謝相離去了。她真的孤獨得很,宮廷內外沒有一個懂她的人。
她留下了謝相,即便無關情愛,但也可與她長相厮守了。且與謝相說明白了,她往後就不會如前幾日,她邀她往宣室殿烤火那回一般避着她了。
劉藻想到長相厮守,心就滿滿,自老夫人去後,還是頭一回,讓她覺得心安。她想到有些日子,未去給外祖母上香了,便站起身,往舊宅去。
謝漪坐在車上,車駕辘辘,行的都是熟悉的道路。謝漪從懷中取出那枚青魚佩,靜靜地端詳。
直到相府,她方将玉佩收起。
一入府中,便有一婢子上前,稱是老夫人召見。
謝漪心下煩亂,便不欲見,婢子卻甚是為難,道:“老夫人欲向君侯賠罪,已置下了筵席。”
筵席?謝漪略一沉吟,問近旁幕僚道:“府上可有賓客?”
她不問婢子,卻問幕僚,可見是心中有疑,婢子便不敢插嘴,由着幕僚回道:“上門之客,因君侯不在,留了名帖便走了,眼下府中無旁人。”
既無旁人,便不是為陳牧說情,當是為大兄回京之事說情。
謝漪本不欲去,後一想以母親與大兄甚為情深,為他的事,必會反複派人來請,幹脆就走了一趟。
她心中滿是劉藻,想着應付過,就回來。
老夫人房中果真已置酒馔,俱是些精致菜肴,不見得珍奇,卻是謝漪喜愛之物。
可見是往廚下打聽過的。
謝漪無甚動容,入席坐了,老夫人果真說起長子之事:“他在任上,頗有建樹,資歷也攢滿了,上回家書,還提過有回京之機。他若回京,你也可多一條臂膀,豈不是好?”
謝漪的心思,仍在劉藻身上,聞老夫人此言,分出心神,道:“再過三年,母親三年間若不生事,許他回京。”
老夫人眼中浮現怒意,然而很快,又壓了下去,道:“我還能有幾個三年。近來多病,總想子女侍奉身前,你忙碌朝政,我也知道,便不勉強,召你兄長回來,侍奉我終老,也算代你盡孝。”
她說得動容,眼中含了淚光,蒼老的面容很是悲怆,使人心生憐憫。
謝漪淡淡道:“我為人女,自該盡孝,母親染恙,我自将二兄召回。”
老夫人勉強笑了笑,道:“如此也好,三年過後,也要将你大兄也召回來。”
謝漪不答。
老夫人與她舉爵。
謝漪側了側身,身後一名婢女立即上前,取了銀針,往酒爵中試毒。
劉藻出了宮,又想念起謝漪來,即便分別還不到兩個時辰,她就又想念了。她騎馬入尚冠裏,特選了相府前的那條路,欲經相府,往舊宅。
她牽着缰繩,将近相府之時,見府門外停了輛車,那車停得頗為放肆,半橫在路中央,瞧得出主人必是一驕橫無禮之人。
丞相府前都敢如此蠻橫霸道。劉藻不由奇怪,她一個皇帝,到臣下家中,都是客氣有禮,不失風度的,怎地這人如此失禮。她使馬兒行得慢下來,仔細看了看。
車上走下了一男子,戴高冠,着華服,形容傲慢。他下了車,相府之門已開了,都不必與門上招呼一句,便徑直往裏去。
劉藻驚訝道:“這是何人,能直入相府?”
胡敖也瞧見方才架勢了,回道:“這便是陳牧。”
劉藻頓時沉下臉色,冷道:“他來相府都是這般出入無忌。”
胡敖聽出陛下語中不滿,忙賠上笑意:“入了那扇門便未必能如此無禮了。”
她今日剛與謝相商議了要将此人趕出長安,還未來得及令人去辦,就在這遇上了。劉藻想了想,道:“去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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