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人的眼睛是會洩露心事的,人的眼睛也會傳染情緒。
謝漪望着劉藻,仿佛全心全意都是她。劉藻心頭一熱,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握住了她的手,問道:“你為何一直不來看我?”
謝漪低頭,看着她的手,白嫩的雙手被凍紅了,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年輕朝氣且勇敢。手勁有些大,謝漪其實被抓疼了,但她并未縮回,由她握着,溫聲道:“那件事,臣在善後。”
“哦,哦。”劉藻恍然,那件事,她第一反應便是老夫人給謝相下藥的那事。只是她想,那事一清二楚,是老夫人鬼迷心竅,夥同陳牧加害謝相,以謝相之能,怎會拖得這樣久?她問道:“可是很棘手?”
她完全會錯了意,但這是謝漪有意為之,謝漪自不澄清,而是順勢點頭。劉藻立即道:“是否不好處置她?我來,一定不讓她再來害你了!”
這個她指的自然是老夫人。謝漪搖了搖頭:“眼下已好了。”
劉藻便松了口氣:“好了便罷。”她其實很煩那老婦,只因是謝相的母親,方未出責罵之語。
說完了謝漪為何一直不入宮的事,劉藻總算又覺得開心了,原來謝相不來見她,并非是心中沒有她,而是在處置正事。她的心中又甜起來,發現她将謝相抓得有些緊了,忙松開一些,卻舍不得放開。
她小心地看向謝漪,卻見她正好也看她。劉藻觀察她的神色,卻見謝相只是淡然地望着她,眼中波瀾不驚,并無準許,也無羞惱,劉藻有些沒底,可她又着實舍不得松手,便壯起膽子牽着她,往前方樓臺去。
謝漪讓她牽着,走了兩步,她終究沒有忍住,眉眼間染上了些微笑意。
說是樓臺,其實是建在一處叢林角落的小宮室,因在叢林深處,故幽靜安寧。
因知陛下駕臨,殿中一早點好了火盆,燃起了熏香,四下帷帳都挂了起來,顯得空闊又古樸。
劉藻張望一圈,與謝漪道:“我只來過這裏一回,倒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幽靜可靜心,空闊可致遠,正适宜讀書。
“陛下得了閑,自可攜卷來此。”謝漪道。
劉藻點頭贊同。
她們到榻上坐下,榻是相對而置,中間還擱了幾,劉藻這時不得不松手了,極為遺憾地望着謝漪,道:“謝相有空,多入宮來。”她不好意思說很想念謝相,只能道:“我有許多事,想當面與謝相商議。”
謝漪答應:“好。”
劉藻頓覺喜悅,她覺得謝相今日似乎特別好說話,也特別縱容她。許她牽着手走路,答應她常入宮,還來看了她蹴鞠。這是往日少有的。
這是為何?她便悄悄地打量謝漪,欲尋得端倪。可怎麽看,謝相還是謝相,與平日并沒什麽差別。劉藻尋不出緣由,只得自己問:“謝相今日是不是很高興?”
謝漪神色一頓,道:“不是。”
劉藻本是想知曉,是否謝相今日格外高興,方才處處縱容的,但一聽謝漪不高興,馬上就顧不上尋什麽端倪了,關切問道:“可是有什麽為難的?”
謝漪看着她小臉上的擔憂,不知怎麽,就生出了依賴之情,陛下方才十八,還未體悟過人生百味,可是她有一顆赤子之心,是可以信賴的。
“有。”謝漪說道,劉藻當即坐直了身,謝漪不由心生暖意,道:“是心病。”
是不知生父何人的心病。是不知與陛下究竟是何血緣羁絆的心病。她已經看清了自己的心意,決心邁出一步,不讓這孩子再一人傻傻地等,卻偏偏又遇上此事。仿佛冥冥之中,在不住地提醒她,她與陛下之間,有着天淵之隔。
一聽是心病,劉藻便大是緊張,心病是要心藥來醫的,心藥最難尋。她握住謝漪置于幾上的手,問道:“能否說一說?”她停頓片刻,認真道,“我知我必是做不得謝相的藥,但我願與謝相一同分擔。”
她如果不是這樣赤誠的孩子,謝漪興許會與她說,可偏偏她是如此熱忱純粹。她與她說了,也不過是使她也跟着迷惑痛苦。
“不能說。”謝漪道。
她一向不會隐瞞,她們間有了什麽誤會,也都是立即便澄清解開的。正因她的坦誠,劉藻知道,謝相說不能說,就是真的不能說,許是因不能讓她知道,許是她知曉了也于事無補,又許是旁的緣由,總之就是不能告訴她。
劉藻不免低落,她總覺得自己也已能擔事了,她與謝相間的歲數之差不能縮小,但能力是可以拉近的。
不想,她有了心事還是不能與她說。
劉藻勉強撐起了笑意,斂下眼中的失落,道:“不能說就不說了。”
“可我見了陛下,便很高興。”謝漪道。
劉藻一下擡起頭,不敢置信地望着謝漪。
謝漪反握住她的手,眼中滿是真摯,與她道:“你等我數日。”
等她什麽,謝漪沒有直言,但劉藻明白,數日後,她們之間興許就有轉機了。劉藻驚喜不已,她好不容易平複下心情,一開口,仍是詞不成句,像是胡言亂語一般:“好,我等,我自然等你,別說數日,就是數年,數十年,我都等。”
只要能在一起,等多久,經歷多少波折,有多少磨難,都是值得的。
謝漪看她喜不自禁的模樣,堵在心中的那件事,似乎都顯得無足輕重起來。
接下去,她們在這大殿中又停留了半個時辰,中間仍是說話,只是激動過後,說什麽,都帶了一縷甜味,說什麽,都使劉藻心跳飛快,有了謝漪那一句等她數日,似乎什麽都不同了。劉藻畢竟年少,守了多年的人終于松口,她既緊張又期待。
直到天色将暗,謝漪不得不離宮,她們方離開這處宮室,往宮門去。
劉藻一路送謝漪,直送到宮門外,她裝作很自立,很不粘人的模樣,與謝漪道:“謝相路上小心,快回府去。”
謝漪見她口中說着快回府,目光卻粘稠得恨不得不讓她走了,不由心動萬分。她忍了忍,終于還是問出了使她疑惑半日的事,道:“今日鞠場上,與陛下配合默契的伴讀是何人?”
配合默契?劉藻一想,道:“阿琳?”她又笑,“必是阿琳,她蹴鞠之技甚高明,總能将鞠傳到我處,很能體會我的心意。”又解釋,“阿琳是李聞的孫女,如今是我身邊近臣。”
謝漪聽她口稱阿琳,就微微蹙了下眉,再聽聞她說李琳很能體會她的心意,便不止是蹙眉了。她看了劉藻一眼,卻也沒說什麽,只點了點頭,轉身登車。
咦?怎麽就走了?她們還沒話別呢。劉藻不解。
軒車辘辘遠去,劉藻雖疑惑,還是站在原地,目送謝漪離去。待車駕行遠了,她方轉身回宮。
宮道兩側積了雪,遠處屋脊蒼茫,因黃昏降臨,雪上仿佛蒙了一層陰翳,灰撲撲的。
這般情景,劉藻常見,每回送謝漪出宮回來,她都會看上一遍,每看一遍,都覺空茫孤寂。
今日卻不同了。
劉藻往前走着,越想越高興,竟歡快地蹦了一下。她蹦完,想到身邊還有宮人,馬上冷下臉,回頭看了一眼。胡敖正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目瞪口呆,見陛下看過來,連忙低頭,恭敬道:“臣什麽都沒看到。”
劉藻沉着臉,滿意地點了下頭,回頭望向前方,繼續走,笑意卻怎麽也抑制不住地擴大,眼角眉梢,俱是少年人即将得償所願的歡喜與活潑。
這歡喜一直維持到她回到宣室,一名宦官在殿外等了許久了,見陛下回來,觑着時機,蹿到胡敖身邊,耳語了兩句。胡敖聽完,擺擺手,令他退下,自己到劉藻身前禀報:“陛下,陳牧傷勢緩和,有大好之相。”
劉藻冷笑:“命真大,無人診治,也能傷愈。”
胡敖不敢搭話,恭敬站着,等候吩咐。
“賜他一壺金屑酒。”劉藻說罷,人已入得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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