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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藻很是氣餒,但她氣餒歸氣餒,政事是不能耽擱的,便想着等她忙過了,倘若時辰還早,再細細回憶一番,究竟是否是她會錯了意。
于是胡敖便見陛下上一刻且還不怎麽高興,面上也沒什麽笑意,下一瞬她就又端着筆,坐直身,在禦案後忙碌起來了。
真是難伺候,越大心思越深,也不知她何時高興,何時不高興,使他連奉承話都不敢随意說了。胡敖覺得在陛下身前侍奉真是難,更能愈加靈醒地察言觀色,仔細侍候。
謝漪這幾日專心在查那起陳年往事。她白日要上衙,多半是在晚上查。三十二年前的時,如今要查,自非易事,當年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大多無處尋去了。
謝漪自家中下手。她如今的宅邸是武帝所賜,因此即便做了丞相,也未易府而居,只令人家府邸擴了擴,她家中人口少,擴一擴也夠用了。
她父親去得早,她自小便不記得何時見過他。謝家也是有宅子的,只是宅邸小,且地段也不好,謝漪不便居住,便專使一戶世仆留下看守,平日唯有年節祭祖之時,方會去看一看。
謝漪先叫來問的,便是那戶世仆。
世仆賜姓了謝,名民,恭敬忠心,多年來打理老宅,從未出過錯。
故而謝漪問話之時,也是和顏悅色的。
“今令你來,是要問一問我父親生平的事。”謝漪說道。
謝民在一張席上跪坐着,形容拘束,雙手置膝上,也不敢亂動,聞言回道:“小的侍奉郎主不多,小父親才是自小侍奉郎主長大的。小的就所知甚微了。”
這個謝漪知道,他父親是配給父親的小厮,自小一同長大,可惜數年前也過世了。她只能将謝民召來問問。
“無妨,你将你所知的說來,你父親總曾與你提起過,你自己親眼見的,也可說一說,但凡與郎主相關之事,一件都不要落下。”
謝民一聽,犯了難,不知君侯為何忽然悼念起父親來了,便一路想,一路說:“小的父親常有提起郎主,郎主篤信儒術,常着長衣博袖的儒服,喜歡戴高冠,秉性溫雅,常對人笑。郎主好讀書,除公務便少沾染庶務,偶爾也邀客上門,或外出游玩。”
謝漪聽着,不禁皺起眉來,聽這形容,父親是一清閑自在的儒生。謝民一點一點地回憶,一件件都說了出來,有粗有細,有時還有重複。謝漪并不打斷他,仔細聽着。
他們是在書房中,內裏無人,外頭有人守着,丞相神色寬和,并不倨傲,又無人攪擾,謝民越說越順暢,終于提到了謝漪的身世上。
“有一日不知怎麽,郎主急匆匆跑回家中,容色驚惶,語無倫次,父親見了自是要問狀況,郎主卻怎麽也不肯說,過了一會兒便自去書齋讀書了。父親見此,便未上心,誰知翌日,長平侯親來府中,見了郎主一面,他們避着人說話,父親不知說了什麽,只是長平侯走後,郎主便在書齋中一整日不曾出來。再不久,便聞陳氏婦産下一女,說是郎主血脈,郎主也認了,上門去見孩子。後來也斷斷續續見過兩三回,再後來便不見面了。”
他說得籠統,謝漪問道:“為何後來就不見面了,那斷斷續續的兩三回間,是往哪裏見的,衛府還是陳府?為何父親不将孩子接回家中撫養?”
謝家的孩子,哪有養在別府的道理,父親就沒想過要将她接回家嗎?
謝民一聽,才意識到他口中那孩子是何人,顫顫惶惶的 ,不敢說了。
謝漪耐下性子,道:“你說就是,我不怪罪。”
謝民心存畏懼,既不敢說,又不敢不說,遲疑片刻,還是如實回話:“聽父親說,都是在衛府見的,父親也曾勸谏郎主,要将孩子帶回來,到底是謝家血脈。但郎主全未聽從,後來孩子入宮去了,由皇後撫養,郎主更是連提都不曾提起過。”
“提都不曾提過?”謝漪覺得不對,再如何不親近,也不至于連提都不提,她又問,“孩子生下後,又或陳氏婦有孕之時,父親可曾與她見過面。”
“這便是奇怪之處了。小的父親也時常念叨,說是從前不見郎主與陳氏婦有往來,後來也不曾有往來,怎麽就有了孩子。只是出了此事,郎主壞了名聲,連好人家的女兒都聘不得了,最後一生未娶。”
謝民退下許久,謝漪都未動一下,又過許久,她尋了幕僚來,要他暗中去查老夫人年輕時曾與哪些男子從往過密。
幕僚一聽,吓得魂飛魄散,但也不敢不從,暗中去查了。
查了十一日,查出兩名男子,都不對,時間合不上。再多就不好查了,畢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何況這樣的事,也不好大張旗鼓地去查。
謝漪再度來到老夫人院中。
她已被松了綁,只是院中有仆婦看守,出不得房門。
這處院子裝飾華麗,內裏擺件多是奇珍異寶,但謝漪每回來都覺沉悶,這回便更是壓抑得像籠罩了一層陰雲。
老夫人仿佛早就料到她要來,笑着在等她。
“可查到了?”
謝漪看着她,問:“我父親究竟是何人?”
老夫人笑得滲人,卻不說話。
謝漪知道是問不出來了,心頭翻滾着一團怒火,她還是不甘心,問道:“是不是……”是不是誰,她卻開不了口。
老夫人深覺快慰,臉上滿是得意,像是終于扳回了一城。
謝漪看了她半晌,與她說道:“父母是何人,我無法選擇,但我自出生後,所行之事,皆問心無愧。我已過而立,生父是何人,于我而言,已不是必得執着的事。”
“既非執着之事,你又何必來這一趟?”老夫人反唇相譏。
謝漪不願再在她面前待下去,轉身就走。老夫人知道她這一去,恐怕是再不會來見她了,便在她身後高聲咒罵:“我生你是無奈之舉,你的出生就遭人唾棄,你僞裝高潔也好,擺弄清高也罷,你的骨子就是髒的!”
她的話,她的語氣,都帶着刻骨的恨意,她是真的恨她。
謝漪走出小院,一路行至一棵高大的冬青下,心頭回蕩的不是她的唾罵,而是那句“既非執着之事,你又何必來這一趟”。
她從懷中取出青魚佩,青魚佩沾染了她的氣息,她的體溫,翠綠的玉質瑩潤生輝。她端詳了片刻,思念驟然蔓延傾瀉,無論如何都抑制不住。
她有十二日不曾見陛下,起初是想将此事查明了,再心無挂礙地去見她,到此時,她卻極想見她一面,縱使什麽都不說,只看一看她也好。她想見她一面,唯有她方能平複她眼下的慌亂痛苦。
謝漪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感情,她有些不習慣,卻不覺得抗拒。立在原地,将心情平複下來,方使人備車入宮。
劉藻正在鞠場與人蹴鞠。
恰逢難得的晴日,又是休沐,劉藻在殿中坐得憋悶,想起許久未與人蹴鞠了,便召了昔日的伴讀來玩。
鞠場中的積雪都被清掃幹淨,兩隊人俱着胡服,以紅黑二色額帶區分,在場上繞着鞠圍趕奔馳。
謝漪到鞠場,站在一旁觀看,劉藻在一衆鮮活的身影中極為顯眼,倒非她衣着鮮豔,而是她的氣質使人忽略不得。
謝漪目不轉睛地盯着她。
劉藻得到了鞠,靈活地閃過兩名來阻擋的伴讀,側身一繞将鞠傳遞給一名隊友,而後趁衆人都去攔那名隊友,繞到前頭,那隊友與她默契甚足,一個閃身,用力一踢,傳給了她,劉藻得鞠,飛快朝鞠門跑去,在另一隊将要趕上她時,将鞠用力踢入鞠門。
鼓聲随之而響,場上歡呼雀躍。
顯然是陛下那一隊得勝,謝漪看着劉藻眉開眼笑地被圍在中間,不由也笑了一下。下一刻,方才與陛下配合的那名伴讀,走到陛下身旁,用帕子為她擦臉上的汗水。
謝漪的笑意便淡了下來。
劉藻由着李琳替她擦幹淨,方一面平緩呼吸,一面轉身,往邊上走,走了沒兩步,就看到了謝漪。
她幾乎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仔細确認,頓時大喜,快步朝謝漪走去。
她步履飛快,轉瞬間就到了謝漪面前,便笑着問她:“謝相如何來了?”
明日就是大朝,劉藻還想着明日必能見謝相,不想她忽然就來了,當真使人驚喜。
謝漪回道:“臣來見陛下。”
她這樣說,仿佛是專門來見她的。劉藻嘴角的笑更明顯了,與身後擺擺手,示意伴讀們都散了。
謝漪往她身後看了一眼,留意到方才為陛下拭汗的女子也在其中,她與其他伴讀一同散去,卻頻頻回首,來看陛下。
“此處空闊,風大,謝相與朕去近處的樓臺坐坐。”劉藻說道。
謝漪收回目光,颔首道:“也好。”
胡敖見此,捧了大氅上來:“陛下且添衣。”
為身手便利,她只穿了一身薄薄的胡服,身上還出了汗,這般走在冷風中,必是要受涼。劉藻高興,由着胡敖為她将大氅披上,自己随意系了領口的帶子,一邊走,一邊與謝漪道:“謝相來了許久了嗎?可見着我最後那一下?踢得好不好?”
她眉飛色舞的,滿是期待地望着謝漪,等她誇獎。
謝漪心中存了事,十分煩悶,可見她如此,仍不免心軟,不願看到她失望,笑道:“好,技法好,準頭也好,怎麽踢得這樣好了?”
劉藻原是想聽她誇贊的,但她如此盛贊,劉藻卻又覺羞澀,羞澀間又很歡喜,低聲道:“謝相嘲笑我。”
她說着轉頭,恰觸上謝相的目光。她只是笑望着她,也沒說話,也無旁的動作,然而那雙幽深的眼眸卻滿滿的都是她。
劉藻一怔,心口不知怎麽就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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