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謝相的耳朵白皙瑩潤,染上了緋紅,格外顯眼。劉藻目不轉睛地看着,心下不住地想,謝相害羞了?謝相為何害羞?謝相也會害羞嗎?
她正看得入神,耳邊忽想起謝漪的聲音:“陛下在看什麽?”
劉藻十分自然地回道:“我在看謝相的……”她還未說完,突然覺得不對勁,連忙打住了,目光稍稍一挪,恰好對上謝漪清冷的眼眸。劉藻便生出一種“小動物的直覺”,敏銳地覺得不能說實話,很生硬地轉口道:“耳墜,很好看。”
她說完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耳墜,才發覺真的好看,青翠的玉石,典雅靈巧,本就好看,謝相用了,就更好看了。
但她又發現,謝相的耳朵似乎更紅了。劉藻既覺新奇,又很喜歡,甚至還想伸手摸一摸,幸而她知這是不能的,便端端正正地坐好,克制住自己。
謝漪強自鎮定,轉首望向窗外,道:“待雪停,陛下便回宮去。”
劉藻幾乎忘了回宮這事,聽她提起,心便沉了下來,只是再是想與謝相待在一處,她也是要回去的。劉藻倒沒忘卻她是皇帝,還擔着社稷之責,沒有說要多留一會兒的話,認真地與謝漪說起了如何處置那兩人之事:“陳牧也就罷了,老夫人是謝相的母親,謝相若是為難,我能可代勞。”
謝漪答應:“若有所需,會向陛下開口的。”
劉藻便笑了一下,眉眼彎彎的。
有婢子端了一壺酒來,入室中,取了一青銅所制的小爐,小爐四足空腹,底下點燃,腹中有水,将酒壺放入水中,便可溫酒。
那婢子溫好了酒,朝着這邊行了一禮,退出門去。
謝漪解釋道:“天寒,陛下臨行前,飲一杯酒再去,路上可禦風寒。”皇帝身子弱,昨夜又未得好眠,謝漪恐她回去路上,迎面吹了寒風又要受涼。
這法子好,劉藻連連颔首。窗外的雪還在下,已在地上積起了厚厚一層。這庭中草木錯落,古樸幽致,與謝相的品性很相宜。劉藻不由想着,不知春日來此,又是什麽模樣。再遠一些,又想到,她布置的椒房殿雖是照謝相的喜好來的,但終究是空的,沒有染上謝相的氣息,不像此處,光是一看就覺親切無比。
這場雪一直下了兩個時辰,直至黃昏,四野蒼茫,暮色沉沉之際,方才停下。劉藻飲了一耳杯酒,果真自腹間升起一股暖意,許是酒質清冽卻淡雅,暖意并不怎麽猛烈,悠悠然蔓延至四肢百骸,很是舒适。
劉藻覺得喜歡,欲再飲一杯,謝漪卻阻止了她,笑道:“足夠了。”
陛下酒量淺,飲多了不好。劉藻也想到了,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走出屋外,由胡敖侍奉着穿上厚厚的大氅。
謝漪送她至相府外。
府前車馬已備,劉藻來時騎馬,但一日大雪,路上濕滑,回去謝漪不放心她,特令人備了車駕。車輪上還裹了一層幹草,做防滑之用。
胡敖帶着人,走到車旁,留了陛下與丞相話別。
謝漪其實想謝皇帝昨日的援手與尊重,但此話不免難以啓齒,她靜默片刻,擡手為皇帝整理了一下領口,與她道:“時候不早,陛下去。”
劉藻也道:“謝相快回屋去,不必再送了。”
謝漪淡然點頭。
劉藻轉身登車,在車中坐定,她掀開窗簾,謝漪仍在門前,見她看過來,擡袖行禮,送她離去。
車駕移動,劉藻看着謝漪,滿心眷戀不舍,直至看不到了,方放下窗簾,回到車中。而謝漪也等到車駕消失在道路盡頭,方轉身回府。
天暗下來,車中更是昏暗,幾乎全然是黑色的。外頭寒風呼嘯,劉藻閉目端坐,不住地回想謝漪的模樣,她覺得謝相是真的心中也有她的,昨夜的事就不說了,她趁她睡着摸摸她的眉眼也不說了,但她紅着耳朵害羞總不是出于疼愛出于藥性了。
肯定是心中有她了,肯定也有些喜歡她了。劉藻雀躍非常。在無望中看到了曙光,不論那曙光多微弱,都足以使人欣喜異常。劉藻下定決心一定要待謝相更好,那她就會更加喜歡她了,她們興許真的能有兩情相悅的那日。
劉藻越想越興奮,精神奕奕的。回到宮中,不止不睡覺,甚至還去了宣室殿,将今日積下的事都處置了。
可惜單單一日,積的事有些少呢,不到子時就處理幹淨了。劉藻意猶未盡,但也只好往寝殿歇了。
胡敖當真是敬佩陛下的體力,到了這個時辰還不困,還精神得很。他昨夜在門外侍候一晚,因恐陛下有吩咐,也是一夜未眠,此時眼睛都是強撐着睜開的。
見皇帝肯回寝殿歇了,胡敖不免大松一口氣,吩咐了幾名小宦官兩句,自己趕緊回房去睡一覺,明日卯時,還得服侍陛下起身。
劉藻不像他,只只知道睡。她躺到床上,閉上眼睛,也是要睡了,但腦海中卻浮現謝相昨夜靠在她懷中面帶潮紅,雙眼柔媚的模樣。她後知後覺地想,原來清冷自持的謝相也能如此嬌媚動人。
謝相濕熱的喘息聲仿佛就在耳邊,劉藻僵直了身子,一動也不敢動,謝相的身體很軟,她的嘴唇有些燙,依靠在她的頸間,來回地蹭,使她渾身戰栗。
她昨夜光顧着擔憂,只想着一定不能有什麽,有了什麽,清醒之後,又讓謝相如何自處,竟是沒起任何雜念,直到此時,一切大定,她才品嘗到何謂孤枕難眠,何謂難以自持。
劉藻想得腿心都有了潮意,她不敢再躺下去了,忙從床上坐起,臉頰燙得不行,呼吸都沉了好幾分,一雙黑漆漆的眼眸在夜色中濕漉漉的,寫滿了渴望,渴望底下還有少許心虛,使她坐卧不寧。劉藻幹脆起身,吩咐宮人備水,沐浴過,也不敢再睡,又冒着風雪,往宣室殿,只想着随意做些什麽都好。
胡敖才一合眼,迷迷糊糊地又被小宦官叫醒,說是陛下又往宣室去了。
胡敖簡直要哭了,脹大了腦袋,昏昏沉沉地更衣起身,連忙趕去宣室,幸而冬夜風雪大作,雪花夾着寒意一撲面,叫他清醒了過來。
宣室殿中燈火通明,胡敖一到,劉藻便與他憤然道:“陳家這一輩沒什麽出息人物,全仗着謝相幫襯,方能在長安立足!”
原來半夜不睡,是來查陳家衆人的履歷來了。胡敖深吸了口氣,撐出個笑臉,道:“都是渾人,陛下何必與他們計較。”
小皇帝怒道:“狼心狗肺!”
胡敖忙應和:“今後有陛下維護,丞相就不怕了。”
劉藻一聽就很不高興,覺得他小瞧了謝相,冷着臉,既嚴肅又認真道:“你錯了,沒有朕,謝相也應付得來。”
胡敖真不想伺候了,咬咬牙,還得堆出笑意,奉承道:“陛下說的是。”
她口上說着沒有她,謝相也應付得來,隔日就令人去尋陳家的錯處,奪了他家好幾個官,使得一家子都成了平民,連謝相的兩位兄長都未能幸免。
謝漪令人将陳牧丢到陳家門外。陳家人正心驚膽戰,不知為何忽然降下大災,見了陳牧,少不得圍上去詢問。陳牧失了一雙手,渾身上下都是血,只剩了一口氣勉強吊着,哪裏還敢說什麽,只令人速去尋醫者為他療傷。
誰知家仆出去一個時辰,回來卻是如喪考妣,與家主禀道:“今日太醫署選官,滿長安的醫者都去應征了,實在尋不到人。”
陳父疑惑道:“怎就趕得這樣巧,太醫署偏在這時節選官?”
陳牧聞言,冷汗淋漓,顫聲道:“不必尋了,有什麽傷藥拿來敷了就是。”
陳父猶在奇怪,卻也心疼兒子,不能眼看着他流血,道:“去尋你叔母問問,相府總有醫者。”
陳牧色變驚恐,連道:“萬萬不可……不可去相府……”話甫一說完就暈了過去,不知是疼的,還是吓的。
相府中一片沉寂。這兩日府中人人謹小慎微,氣氛壓抑得如這冬日的天,黑沉沉的。
謝漪獨自走入老夫人院中,推開房門,走了進去。老夫人被綁在床上,口中塞着一團布,見她進來,惡狠狠地瞪着她,那眼神,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剝。
謝漪仿佛看不到,走上前,将她口中的不團取了出來。
老夫人嘴巴堵得發麻,緩了一緩,便張口大罵,謝漪連眉頭都未皺一下,等她罵完了,方問道:“還請母親明示,何以恨我至此。”
老夫人望着她,憤怒的嘴臉一改,顯出一個笑來,将布滿皺紋的臉笑得格外猙獰,道:“你想知道?”
謝漪道:“想知道。”
老夫人便掙紮了兩下,道:“你替我松了綁,我告訴你。”
謝漪不動。
讓她騙過一回,又怎會再聽她第二回 。老夫人見她不動,倒也不生氣,渾濁的眼中逐漸升起怨毒,她盯着謝漪,道:“因為我就是這樣生下你的。”
謝漪有一瞬間失神,片刻,她道:“衛氏那時權傾朝野,父親不過一小吏,連你的身都近不得,更不必說下藥,便是下了藥,以你的性子,又怎會認命,必會報複回來,更不會生下我。”
老夫人冷笑,道:“你不信,就去查,看看能否查得什麽蛛絲馬跡。”
謝漪轉身,她走到門口,身後老夫人淬了毒般的聲音窮追不舍:“你生來就是髒的,憑什麽身居高位,幹幹淨淨地活着。”
謝漪腳步一頓,她垂在袖下的手握着一枚青魚佩,她将玉佩握緊了,像是得到了力量,重新擡步,挺直了脊背走出去。
劉藻在宮中等她,她想謝相有些喜歡她了,必會來見她的,喜歡一個人哪裏會忍得住不去見她呢。
可她等了多日,都沒等來謝相,反倒是她自己,任由思念在心中瘋長,時時刻刻都想要見她。
她一連等了十日,謝相也沒有出現。
才點燃的希望又熄滅了,劉藻想,她弄錯了,謝相沒有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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