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阖室安寧,悄然寂靜。動蕩之後的寧靜,猶顯珍貴。

謝漪在看她,劉藻既緊張又羞澀。她雖未睜眼,卻能感受到謝相的目光輕輕柔柔的,将她包裹起來,讓她覺得很舒服。

不知過了多久,劉藻正想着要不要睜開眼睛,便聽耳畔一聲輕微的嘆息。劉藻登時心一緊,想到昨夜之事,唯恐謝相心中留有心結,忙要安慰她,卻感到懷中一動,有一只溫暖柔軟的手撫上她的眉心,在她的眉眼輕輕摩挲。

劉藻一呆,緊張地屏住了呼吸,腦袋都昏昏沉沉的,更是一動都不敢動。謝漪的動作很輕,似是怕驚醒了她,只片刻,便收手,慢慢地從她懷中退出,下了榻去。

劉藻全然不知所措,也不知該想些什麽,睜開眼睛,呆呆地望着床前挂起的帷幕,直至她的臉頰漲得通紅,胸口都感覺到悶痛了,方驚竟是忘了呼吸,她連忙喘了兩口氣,暈乎乎地擡手,摸了摸眉眼處,謝相撫摸過的地方。

自己摸與旁人摸自然是不同的,她的指尖也不似謝漪那般細致輕柔,但她的大腦漸漸從暈乎中清醒過來,能夠思考了。她高興,又有些不敢深思,只恐是自己多心。

直過了半個時辰,她方恢複鎮定,臉也不那麽紅了,從床上坐了起來。

謝漪恰從門外進來,她沐浴過,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衫,見她坐起,走了過來,道:“陛下醒了。”

劉藻看着她走近,雙手不由自主地抓住身上的錦被,這是剛出浴的謝相,青絲披下,并無什麽簪環,額頭光潔,眉眼溫柔,唇角平緩,沒有在笑,卻別有一抹淡雅。

劉藻端詳了謝漪一番,見她不知是沐浴之時,熱氣熏染,還是果真緩過來了,臉上紅潤,氣色好了許多。劉藻安心,從床上下來。

謝漪心中也有一抹不自在,只她素能自制,面上便瞧不出什麽不妥,又與劉藻說道:“陛下既醒了,便先去沐浴。”

劉藻也覺一夜未眠,身上很不舒爽,便道:“也好。”

她在相府自無換洗衣物,但胡敖見昨日那番情形,知陛下必是回不得宮去,早遣人去取了所需諸物來。

劉藻沐浴過,換上一身青色的寬袍,又戴了玉冠,出來便見外頭正紛紛揚揚地下着大雪。寒意冷冽,卻清爽安寧。院門外走來數名婢女,更拎了食盒,冒雪而來。應當是謝相吩咐,令廚下做了膳食送來。

她們身後,胡敖也快步入內,見皇帝站在廊下,忙迎着風雪,大步走來,站在階下行禮,與她禀事。

皇帝昨夜未歸,少不得積了些事,胡敖揀了要緊的來禀,請陛下做一定奪。劉藻聽着,不時看一眼這庭院,待胡敖禀完,吩咐兩句。

胡敖禀完了事,觑了眼劉藻的神色,小心道:“那位老夫人得知陛下身份,吵着要見陛下,說有要事面禀。”

劉藻聽到老夫人三字眼中就陰沉下來,待聽完,便是一笑,笑意竟比這漫天飛雪還冷上幾分,道:“毒婦。朕見她做什麽?與她說,這是謝相家事,全憑謝相決斷,她餘生是好是歹,不決于朕,乃決于謝相。”

胡敖記下了,道了聲諾,就要退下。劉藻又喚住他,道:“罷了,不必搭理,将她單獨鎖起,堵住嘴,不許她叫嚷。”

昨日只顧氣憤,覺得這老婦喪心病狂,今日想來,總覺其中怕是有什麽內情。以謝相秉性,事後非但不會認命,與陳氏聯姻,反倒會招致報複。

那老婦不至于連這個都想不到。

她若去,少不得要聽上一篇羞辱抹黑謝相的鬼話,謝相不會希望她聽到這些的。她不去。

胡敖一聽就知陛下令堵嘴,必是不肯讓這老婦叫嚷謝相的壞話,忙答應了。

劉藻想着室中必已擺好了飯,擺擺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往室中去。

裏頭果然擺好了飯,謝漪已梳發成妝,正在食案後等她,見她回來,便起身相迎。劉藻一見她就想到方才謝相偷偷摸了她,眉眼處仿佛還留着方才的觸覺,有些癢癢的。

“陛下入席。”謝漪說道。

劉藻連連點頭,卻不敢看她,徑直到食案後坐下了。

案上所置,俱是佳肴,多是些易于克化之物。劉藻待謝漪也坐下了,方舉箸進食。她面上裝得很鎮定,心中早已慌得不行,只好低着頭,一板一眼地專注于膳食。

謝漪見她只盯着近處一鼎肉羹,便與她道:“這青菜是府上自種的,陛下也嘗嘗。”

嚴冬時節,肉還使得,新鮮的菜果卻難保存。故而冬日行宴待客,主人家多會在蔬菜上下功夫,力圖新鮮又美味。

謝漪勸她嘗嘗青菜,倒非因青菜難得,而是恐空腹吃肉,太過油膩,傷了脾胃。

劉藻冷不防聽她開口,吓了一跳,又兼心虛,也不敢多話,只點頭答應,又盯着青菜吃起來。她不住地想,謝相心中是否也有她,若無她,昨夜之事如何解釋?她又為何要輕撫她的眉眼,且還如此溫柔的撫摸。

可她又不敢斷定,怕想錯了,招來一場空歡喜,心中反倒不住地反駁,那藥如此厲害,誰能抵擋得住,謝相那般必是藥性驅使,方才撫摸,興許也只出于疼愛,并無其他意味。

這樣一想,也有道理,劉藻頓時沮喪起來。

她一時喜一時憂,味同嚼蠟地咽下飯食,将肚子填飽了。謝漪看了看餘下的分量,見她确實飽了,令人将食案撤去。

外頭下着雪,陳牧等人都關起來了,翻不起風浪,朝中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事,最要緊的,胡敖方才已來禀過了。

一件件算下來,目下反倒是最閑适的時候。

劉藻忽然想到昨夜那事當真恥辱,何況還是親生母親算計,謝相必是不好受。她一想到謝相會傷心,馬上就把“她可能心中也有她”、“可能心中并無她”的搖擺糾結都丢開了,一心一意關心謝漪,與她說道:“謝相可要令醫者來看看?”

那醫者瞧上去是個方正老者,但劉藻還是不放心,令人将他也看守起來了,要找他來也很方便。

她忽然提起昨夜之事,謝漪耳根處瞬間紅透了,将目光微微偏開一些,極力裝着鎮定道:“不必。”

劉藻怕她諱疾忌醫。她腦海中總萦繞着謝相在她懷中,脆弱顫抖的模樣。謝相雖很沉穩,也堅強果敢,可她還是一名女子,女子于有辱名節之事,總是有些排斥的。劉藻不好明言,只得想了一想,婉轉道:“那你身上,可還有不适?”

謝漪轉開頭,望向窗外,神色有些不自然,輕聲道:“沒有。”

她說得篤定。劉藻也不好再問了,只得道了一聲“哦”。可心下依舊關切。她沒有中過藥,可昨日謝相所受煎熬她都看到,醫者描述中也将那藥說得很厲害。她還是擔心謝相哪裏不适。

“陳牧在何處?”謝漪忽然道。

劉藻一聽,只得暫擱下關切,先答她的話:“還在老夫人院子,單尋了一間房舍關着。”

謝漪道:“臣去看看。”

現在去?劉藻疑惑,雪越下越大,還伴着寒風,陳牧關在那裏,跑不了,實在不必冒着風雪去看。

劉藻就勸她:“待風雪停後再去。”

謝相行事素有主張,她說罷,就想謝相必會不依,她得好好勸一勸,不想話方一出口,謝漪便道:“也好。”

這樣好說話。劉藻意外,但她突然想起,她令人将陳牧的手砍了,昨日盛怒之下下的令,覺得就是将他千刀萬剮也難解恨,更別說只是一雙手。但砍了手的傷口勢必鮮血淋淋,她怕謝相見了,覺得她殘暴,便主動坦白,道:“我把陳牧的手砍了。”

先說了,到時便是見了,心中也好有個準備。

謝漪甚冷淡道:“砍了就砍了。”

劉藻聽了就安下心。

其實她是為謝漪出頭,謝漪又怎會怪她,哪怕不是為她出頭,謝漪也不會為一外人,來責備她。只是謝漪在劉藻心中美好得連宋玉《神女賦》的仙姝都及不上萬一,她只怕自己做得不夠好,惹她生氣。

說過了陳牧,劉藻又将心思拖回到謝漪的身子上,将話題又繞了回去,認真道:“我令胡敖召幾名醫官來,為謝相診一診脈。謝相昨日的情形很使人擔憂。”

謝漪的眼中頓時浮現出無奈,她穩了穩心神,竭力不去想她昨夜被陛下抱在懷中的情形,平靜道:“不必。”

還是不願。劉藻便有些苦惱,只是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勸了,她想等她再尋個法子,一定要讓醫官為謝相把把脈。不管怎麽說,身子都是最要緊的。

劉藻這般想着,目光無意間劃過謝漪的耳朵。

咦。劉藻盯住了耳朵,驚訝地睜大眼睛。

謝相的耳朵紅了。

謝相在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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