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謝漪驀地止步。
劉藻見謝漪忽然停下,覺得奇怪,順着她的目光望去,便看到躺在床上的綠竹。她反應片刻,才慌了神,臉色慘白地喚道:“謝相!”
謝漪怔怔地将目光轉到她身上,眼中有光暗了下去,淡淡地開了口,道:“臣來得不是時候。”
她的目光黯淡失望帶着自嘲,刺得劉藻心口作疼,她急着要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能道:“不是我令她來的。”
謝漪彎了下唇,低聲道:“這是溫室殿。”皇帝寝殿,若無陛下準許,誰敢往龍床上置人。
劉藻頓時無言。宮娥不是她要的,但的确是因她漏了口風,方會有這一遭。謝漪見她不語,便以為她是默認了。她看了眼床榻,心中痛如刀絞,然而見皇帝單薄的衣衫,竟仍是關切占了上風,她今夜第三回 開口道:“天寒,請陛下入殿。”
同樣的事,第三回 說起,卻沒了前兩次的親近與随意。劉藻聽出來了,她讓開身,道:“你也随我進去。”
她身形清瘦,在蒼茫的寒夜中單薄得仿佛随時會被吹走,然而她聲音卻極為堅決,身子一動不動的,似乎是說,謝漪不進去,她也不會進去。
謝漪看了看她,擡步走入殿中。
她徑直走到床前,看清了床上那美人的容顏,與她頗為相似。綠竹突然被人洗淨了帶到此處,又被叮囑了好生侍奉皇帝,心中正怕,她閉着雙眼,瑟瑟發抖,凄楚蒼白的臉上,別有一番楚楚動人的風情。
謝漪看過一眼,便轉開了頭。
劉藻跟了過來,與她解釋:“是胡敖自作主張,将人送來的。我方沐浴,來這殿中只片刻,還未來得及令人将她帶下去,你就來了。我沒有這個心。”哪怕她有分毫想到旖旎處去,也不至于一聽聞謝相來見,便立即去開門了,好歹也會記得遮掩一下。
謝漪轉開身,背對着劉藻,道:“将她帶下去。”
劉藻喚了人進來,将綠竹連同那襲錦被一同搬了下去。
謝相就要走了,她還出了這樣的岔子,想必謝相心中更以為她不可信,不可靠,不值得喜愛了。劉藻心中堵得慌,卻又無處責備,她稍稍走上前了一步,輕聲道:“謝相不信嗎?”
她已沒有旁的念頭,不求謝相能留下,更不求她會愛她,只想她千萬不要誤會她。她愛了多年,将來也會一直将謝相妥善珍藏在心中。一生一世的執念,換不來一顆同樣的心也就罷了,若還生出誤會,将她視作薄幸易改之人。
謝漪搖了搖頭:“我信。”她初時慌亂,但一入殿,就明白過來了,陛下若真有此心,不至于被她當場撞破。溫室殿大得很,要藏一個人不難。
劉藻松了口氣,然而還未等她全然放下心,又聽謝漪道:“可她确實在你床上。”她轉過身面對着劉藻,眼中已不複方才的失望黯然,微微有些潤濕,泛着柔和的光,她接着說,:“陛下,我已老了,年過三旬,而你正當芳華。”
劉藻着急,想說謝相不老,謝漪卻微微地搖了搖頭,笑意澀然:“我其實并沒有想過陛下會愛我一生,但我知道,陛下是好孩子,知恩圖報,也溫柔體貼,即便有一日我年華老去,陛下愛意消弛,也會尊重我,待我好,在那之前,我們還能有數年好時光。”
劉藻急忙搖頭,道:“不是數年,是一世。”
“我們的一世,并不重合。”
“重合。”劉藻抱住她,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在她的耳邊,輕聲道:“自我愛上你那一瞬,我們的一生就重合了。我會追上你,你別嫌我幼稚無知。”劉藻覺得懷中的人像是全然融入到了她的骨血中,如此難以割舍,她乞求道:“你留下,你若是覺得不習慣,再讓我等上數年也不打緊,只是不要離了我去。”
她話語誠摯,像是對待敬奉心上的神祇一般,呵護着這份情意。謝漪自然感動,可人總有生老病死,陛下才幾歲,怎知蒼老的可怕,怎知女子年華逝去後的殘酷。她相信陛下,卻信不過歲月。
謝漪并未将這重重顧慮說出,只是聽到她最後那句,微感不解,将她推開一些,問道:“我能去哪裏?”
劉藻頓時沉默。
謝漪輕撫她的後背以作安慰:“我與你有數日之約,又能去哪裏?”以她的性子,既然讓劉藻等她數日,就絕不會再拒絕她,但凡有分毫動搖,她都不會将話說出來。
原來謝相記得。積壓了一日的委屈頓時泛濫,劉藻悶悶地道:“我看到你寄與家臣的書信了,你已打算修繕宅邸,難道不是想要辭官去國嗎?”
謝漪訝然,轉而輕笑,笑意清淺而溫婉:“是與母親養老所用,她去了就不回來了,自是要将宅邸好生修繕,也好供她頤養天年。”
劉藻這才知道她誤會了,白白自怨自艾了一晚,還惹出一場更大的誤會來。
她一想就覺無地自容,臉上紅得發燙。她将綠竹為何會在她床上,原原本本,仔仔細細地與謝漪說了一遍:“我并非真想移情,只是覺得倘若我變了心,你興許就不走了。”
真是傻。謝漪無奈地搖了搖頭。她若當真變了心,她更會遠遠走開。只是這話,謝漪并沒有說出來。
“那你以後也不許走。”劉藻忽然機靈起來,眼下氣氛融洽,溫情脈脈。她要趕緊趁此機會,再讨一句承諾。
謝漪怎會不知她的用意,卻也不為難她,與她道:“不走。”
劉藻笑了笑,很是高興。
火盆忽然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是火盆中的一截木炭燒斷了。謝漪走過去,往裏頭加了些新碳。
劉藻跟着她,走在她的身旁,見她小心地夾起木炭往火盆中放,一股欣喜猶如涓涓細流的溪,從心底滲出,先是少許,而後蔓延至全身。她後知後覺地發現,謝相應當是接受她了。
劉藻歡喜雀躍,眼中滿滿的都是笑意,望向謝漪時,又忍耐住越來越大的笑容,想到那日在那座宮室中的情形,關切問道:“謝相的心病,可醫好了?”
謝漪動作一頓,道:“好了。”
“那就好。”劉藻道。她其實還是有些好奇,有什麽事這樣難,竟連謝相都難住了。照理說,這樣的事,該是舉朝震驚的大事,可她身在宮中,耳通四方,卻連半點風聲都未聽聞。
她這般想,面上少不得帶出了些疑惑來。但謝漪顯然不打算說,假作沒看到,繞開話題道:“陛下這些日子,可去鞠場玩了?”
劉藻不知她怎麽突然提起鞠場,搖搖頭,道:“沒有去,我一直在宣室等着,萬一謝相入宮,就立即能看到了。”
謝漪的容色緩了緩,她從袖袋中取出一枚香囊,遞與劉藻道:“這是我随手縫制的香囊,陛下若用得着,便收着。”
劉藻完全沒聽到随手二字,眼睛一亮,連忙雙手接過,喜愛之情溢于言表,若非她沐浴過,只着了中衣,未系腰帶,恐怕立即,就要将香囊佩戴在身上了。
謝漪眼中滿是笑意,她停頓片刻,矜持道:“繡了竹子,南竹寥寥幾筆,遠不及蓮花複雜難繡。”
劉藻聞言,将香囊端到眼前,仔細地看了看,只見南竹挺拔,竹葉潇潇落拓,繡得極為精細用心,只是竹子的确不如盛放的蓮花來得針法繁複。
她點頭道:“确實還是蓮花難繡。”
謝漪的笑容頃刻間斂去,淡淡道:“陛下所言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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