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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紅的活計真是難。謝漪努力了九日勉強能繡出紋繡了,又接連趕了兩日工,今日終于能将香囊贈與劉藻。
只是她出門前,端詳了一會兒,覺得這香囊繡得簡單了,似乎及不上陛下先前自李琳處得來的那一枚。
她所制的香囊是藍色的,繡的是竹。山南之竹,俊秀挺拔,逢霜而不折,遇暑而不枯,斫而為箭,銳利而鋒芒。
她覺得竹與陛下甚是相像,且竹簡單易鏽,很是合宜。
然而繡成之後,多看上幾眼,她卻覺得她繡的竹子只具其形,而無其韻,少了一股不搏自直的精氣。謝漪想到李琳那香囊,她那日特意多看了好幾眼,針腳細密精巧自不必說,上頭所繡的是一支蓮花,初出清水,清麗動人,較她所制,好上許多。
她便特換乘了辎車,來衙署的路上,改了一路。
辎車中有一暗格,用以收藏要緊文書,謝漪到衙署後,将香囊放入其中,欲待乘車入宮時取出,贈與陛下。
不想陛下卻忽然駕臨。
香囊被妥帖放置,謝漪獨自登車,将其取出,然而回到房舍中,卻見舍中空無一人。
她一去一回,不過片刻,陛下怎就不見了。她不免奇怪,喚了外頭侍立的仆役來問,陛下去了何處。
仆役回道:“陛下回宮去了。說是有急事。”
原來是有急事。謝漪便令他退下了,藏在袖袋中的香囊似乎添了千鈞重量,沉甸甸的。她坐回案後,繼續寫尚未寫完的書信,寫完,令人快馬送往鞏縣,而後又将這幾日選出的忠仆尋來,擇出一半,一并趕往鞏縣布置宅邸,餘下一半,則留在京中,幾日後,與老夫人一同赴封地。
到時,就再也不必回來了。
老夫人行止可惡,卻終究是她的母親,謝漪對她也下不去手,幹脆遠遠地遣開,兩下裏都是眼不見心不煩,于她于母親,都好。
其實此事,原也不必這樣急。正當冬日,道上都積了雪,路途難行,不免颠簸。不如等上三五月,待至開春日暖,道上雪化了,再緩緩上路。可她卻不願再委屈陛下了,她要将自己這頭都收拾幹淨了,不讓陛下為她的事心煩。
這一去路遠,且她也不會放任老夫人在封地亂來,選去的人自是心腹,也需多加提點。這一忙就忙到了日落。
冬日夜幕降得早,不多時,天就黑透了。
謝漪匆匆乘上車,往宮中趕,今日是數日之約的最後一日,萬不可誤了。
劉藻看到謝漪的書信,滿以為她又要離開,修繕宅邸是為了辭官後,回封地居住。
她不敢信,又将尺牍原原本本地看了一遍,确實是傳令家臣修繕宅邸的。劉藻明白過來,難怪謝相會絕口不提數日之約,她已想好了要離去。
她連日來的期盼,連日來的等待,都顯得如此可笑。劉藻心思飛轉,卻怎麽也提不起當面問一問謝漪的勇氣,下意識地便想逃離。
她匆匆回宮,便如她匆匆地來。
回去路上,傷心之餘,又覺生氣。
謝相明明答應過她不走了。她答應了陪她,便不該食言。她可以藏好愛意,收起傾慕,也可以放棄來世的來世,不去拖累她,可她分明答應過的,分明知曉她有多在意,有多離不開她,怎麽能如此狠心。
劉藻生氣,又覺灰心,這灰心是從未有過的,像是一場大病,一時死不了,卻永不能痊愈,只能經年累月地拖着,一點一點抽去精神、力氣,直至某日,終于不能承受了。
謝相還是要走。劉藻心慌,害怕,卻沒力氣地去做什麽。如上回那般,帶上珊瑚樹作為贈別之禮,悄悄地将自小攜帶的玉佩藏進珊瑚裏,不求她能看到,只權當一絲念想的事,她沒力氣做了。
反正她做什麽,都留不住她。
也真是可笑,她憑什麽以為謝相心中會有她,謝相不過是稍稍軟和了些,她竟得寸進尺至此,弄到現在,徒添難堪。
劉藻越想越氣,下了宮車,被冷風一吹,清醒了些,猛然間想到,謝相不是這樣的人!她若心中無她,怎會對她軟和,她若心中無她,怎會與她說等她數日。
她忽然生出一股沖動,幹脆回去,向謝相問個明白,直言問她,究竟心中有沒有她。問她為何分明也心動,卻要遠遠躲開。可這沖動一生起,就被撲滅了。
劉藻默默地往殿中走。
她不敢去。
她想,她興許真的不值得疼愛,謝相即便心動了,也仍是不想要她。
不知道為何,劉藻對着謝漪就無法生出信心,察覺她心意時,總反複否認,覺得謝漪不會對她動情,确認謝漪必是也動情了,她又覺,動情又如何,謝漪是不會要她的。
胡敖見皇帝不高興,覺得頗為奇怪,陛下見過謝相,怎麽會如此沮喪。他跟在後面,問道:“陛下何以怏怏?”
劉藻步子都沒停,徑直入了殿,也沒有理會他。
胡敖讨了個沒趣,也不敢再問了,跟在身後,小心侍奉着。
劉藻入殿,躺在床上,合起眼睛,一動不動的。
一躺就躺到了夜幕降下,劉藻騰地坐起,她想起來了,上回她勸謝相留下,是用二十歲前,必立皇夫說動的她。
倘若她現在就移情,謝相是不是就會不走了。
劉藻喚了胡敖上前,吩咐道:“你去尋個人來?”
她沒頭沒腦就來了這樣一句,胡敖滿面茫然,問道:“陛下要什麽人?”
劉藻想了想,仔仔細細地吩咐,要什麽的眉眼,什麽樣的容貌,身量多高,是何氣度,都說得明明白白。
胡敖一聽,便犯了難,這說的,分明就是丞相,他到何處去尋一個與丞相這般相似的人。
劉藻描述完,自己也發現了,自覺真是昏了頭,連這樣的昏招都想得出來。謝相決心要走,她假作移情,不過是平添笑料,全無用處。她擺擺手道:“朕去沐浴。”
說罷便走了。
胡敖卻以為陛下是要他趕緊去将人尋來,沐浴後便要見着人。
胡敖當真是為難。
他要去何處尋一個與謝相如此相像的人來。他眉頭緊蹙,出了殿門,外頭又是漆黑的夜,更是令他束手無策。
他在殿門外來回踱了兩圈,忽然間靈光一現,拍了下頭,高聲道:“長門宮來領供奉的人,可還在?”
身旁一名宦官上前回道:“還在,因供奉多,一時點不齊,便在宮中留一夜,欲明日繼續。”
胡敖便是一笑,大大松了口氣。
劉藻沐浴過回來,只穿了一身雪白的中衣,她回到殿中,便見她的床上躺了一名女子。劉藻一怔,走上前兩步,細細一看,便認出這是太後身邊的宮娥,名喚綠竹那一個。
綠竹閉着眼睛,躺在床上,身上蓋了錦被,裸露的雙肩露在外頭,肌膚雪白而光滑。
劉藻心生怒意,正要令人進來,将這人搬出去,然而她的目光落在綠竹的臉上,又被她這張臉吸引住了。
當年她覺得這宮娥與謝相極為相似,但眼下,這宮娥又長開了許多,那點相像被磨得只剩了三兩分,不仔細看,看不出她與謝相有所相似。
劉藻走近兩步,仔細地端詳她。她不知怎麽就覺得難過得厲害,倘若謝相離去,數年之後,她再見這小宮娥,會如何?是會如今日這般,看過一眼,便想讓她退下,還是盯着她看,從她面容中尋找出那三兩分,以作慰藉?
那謝相呢?她離開後,是否也會想她?她會不會發現珊瑚樹中的青魚佩,會否傳信給她,問候衣食,會否也有片刻懊惱,後悔離京遠去。
劉藻忽然間極為強烈地想念起謝漪來,想要看看她,哪怕只是一眼都好。
綠竹的呼吸明顯加重,睫毛不住顫抖,肩頭也跟着微微發顫。她在害怕。劉藻嘆了口氣,心想不要欺負這小宮娥了,趕緊令人送她出去。
殿外響起一陣通傳:“丞相觐見。”
劉藻登時一喜,當即将綠竹撂下了。她正想謝相,謝相就來了。劉藻立即轉身,親自去開門。謝漪已站在階下了,見她出來,擡袖作揖,正要行禮,卻留意她只穿了件單薄的中衣,行禮的話語,到了嘴邊就成了勸谏:“外頭冷,陛下快進去。”
劉藻哪裏顧得上,忙道:“我不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謝漪。
她的目光直白,滿是思念與眷戀,謝漪微微抿了下唇,臉上就有些泛紅,幸而夜色正濃,無人能看到。
香囊就在身上,謝漪柔情似水,聲音也緩了下來:“陛下快回殿中。”
劉藻點頭,她的目光還是黏在謝漪身上,側身欲讓謝漪先進。
謝漪知道與其再勸陛下趕緊入殿,不如與她一同進去。她登上臺階,口角還帶了笑,正要與劉藻說什麽,目光越過劉藻身側,殿中的情形直入眼簾。
龍床上躺了一名女子,女子雙肩裸露,半遮半掩,不必細想都知錦被底下是何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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