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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後, 北京, 中央電視臺, 《他們的一生》節目錄制現場。

女主持人面容溫婉,五十歲上下的年紀,身着淺灰色套裝, 在攝像機前顯得端莊而游刃有餘:“各位觀衆朋友們晚上好,歡迎收看每周五晚上的《他們的一生》欄目, 我是主持人舒雪。”

和現代人相對開放的審美不同, 這檔節目的主持人氣質非常古典, 連笑容都遵守着幾十年前笑露八顆齒的标準:“本期我們請到的嘉賓和以往都不同,并不是受訪者本人, 而是他的女兒,大家應該都不陌生。讓我們歡迎中國現代著名的新聞學家、雜志《志事》的主編,李忱女士。”

在看臺上熱烈的掌聲之後,一位頭發花白、氣質絕佳的女性走上臺, 她身形纖細,皮膚偏白,五官立體,臉上雖說有着與年齡相符的皺紋和零星斑點, 卻絲毫蓋不住出塵的氣質風華, 反而有一種随着歲月老去的随意與優雅。

“李女士請坐。”

主持人在看到唇邊帶着和藹笑意的李忱後,認真了許多。

“李女士你好, 我是本節目的主持人舒雪,很高興能邀請您作為我們這一期的嘉賓。”

李忱颔首, 微笑:“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主持人與她握了手,恭敬請她坐下,開始了問題訪談。

“今天對于李女士來說,應該是個非常特殊的日子,對嗎?”

雖然來之前,李忱已經拿到了問題臺本,也知道第一個問題就是引出今天訪談內容的主角。

但聽到主持人的問話後,她還是停頓了片刻。

大約十秒鐘的安靜後,李忱将鬓角斑白的頭發往而後捋了捋,點頭:“是的,今天是我父親李惟先生的三周年忌辰。”

主持人配合地嘆了口氣,一半是為節目效果的表演,但另一半也是确确實實的懷念與唏噓:“時間過得真快,沒想到李惟老先生已經離開我們三年。還記得三年前,我們節目組聯系了老先生,想請他親自過來錄制一期節目,他同意了。誰知等到快要錄制的那天,節目組卻接到消息說,老先生重病,進了醫院……”

主持人說着有些感慨:“這一轉眼,三年過去了,真沒想到我還能再做這個訪談,雖然并非本人。”

李忱垂下眼,看了一會兒現場布置的透明茶幾,半晌後又擡起頭,帶着笑意看着主持人:“我父親這一生極重承諾,他答應過的事沒能做到,臨終前多有懊悔,也囑咐過我,如若有機會,希望之後能替他做這個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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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目光真誠地看着舒雪,這一眼,竟然讓一貫鎮定的主持人有些微的晃神。

像,真的很像她父親。

三年前,李老先生病危,她曾經代表節目組去了N城探望,那個一世傳奇的學術大佬,白發蒼蒼、面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幾乎沒有了聲息與起伏,但那安靜蒼老的面容,讓人看一眼,就能感覺到沉穩與心安。

那是一種歲月沉澱的偉大力量。

“李老先生在世九十二年,創造了太多屬于人類科學的奇跡,來,讓我們看一下老先生留下的照片。”

主持人舉起手,示意場務播放相片和一些短片。

這些相片都由李忱本人提供,其中有很多都是之前從未面世過的,非常珍貴。

第一張自然是六十年前,李惟在諾獎頒獎典禮上的照片。

極其年輕的男人,西裝革履,風姿卓越,英俊的臉龐和唇邊淺淺笑意讓他看起來不像是一個夙夜匪懈、勤勤懇懇的科學家,倒像是哪個出席電影節的明星。

臺下自然是一片轟然。

來的觀衆裏也有很多年輕人,他們出生的時候,這個中國當代偉大的科學家就已經老了,雖然大家都知道老年時期的他依舊風華絕代,但看到他年輕時候的照片,還是驚呼出聲。

主持人也有一瞬的恍然,随即笑道:“這張照片我小時候就見過,就貼在我母親房間的牆上,聽我母親說,她們那個時候,可是把李老先生當成偶像來崇拜的。老先生年輕的時候,一定有非常多的追求者吧。”

李忱笑了笑:“這我不清楚,不過我想應該是的,我父親是個很優秀的男人。”

之後,相片往後翻,是一張合照。六十年前的攝影技術已經足夠先進,無比清晰的像素,絲毫沒有老照片的感覺。照片裏,碧藍色的大海邊,金色沙灘上,年輕男人輕輕摟着一位較小甜美的女子,笑意溫暖。

主持人看向李忱:“請問這張照片是?”

頭發花白的她眼神懷念,聲音都輕柔了許多:“這張照片是我的父親和母親,在我出生後那年,我的外婆幫他們照的,就在N城的海邊。”

主持人順着照片,開始了讨論:“人們都說,天才與偉人的背後,往往有個偉大的妻子。通過李老先生的生平經歷,我們也知道,您的母親張蔓女士曾經一路追随他,從B大,到斯坦福,後來又到他任教的普林斯頓大學。并且兩人在中年之後回國,在B大任教,直至老先生退休後,張蔓女士陪他回N城療養。幾十年的時間裏,她對他不離不棄,一直陪伴在他身側。這樣畢生的支持與陪伴,相信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您的母親真的很愛您的父親。”

李忱也知道,這檔節目邀請的嘉賓全是近幾十年來,對人類社會有貢獻的各界精英人士,但節目的重心并不是他們的事業成就,而是在光鮮背後,鮮為人知的生活。

所以她聽到主持人問話的側重點,也并不閃避。

她稍稍想了一會兒,略顯渾濁的眼睛裏帶了溫柔的笑意。

“我母親對我父親的支持和追随,想必是人盡皆知的,網上随便一搜關于我父親的家庭或者情感經歷,出來的通稿大多都是,他的背後,有一個默默支持着他的妻子。”

“但在我看來,他們之間的感情,并不是支持與追随,那麽簡單。”

“而是愛,與拯救。”

主持人聽到她的回答,表情微訝:“拯救?這個說法倒是從未聽過。”

她微笑着示意她繼續。

李忱伸出左手,輕輕撥着右手上的檀木佛珠:“過了這麽多年,當年的知情者大多離世了。所以有件事估計現在很多人都不知道,連我也是成年後,我母親告訴我的。”

她的聲音,略微顫抖:“我的父親,他曾經是一個确診的精神分裂症、妄想症患者,并且病情非常嚴重。他年幼喪父喪母,也因此在福利院裏度過了整個童年時期,他遭到家人的抛棄、還有許多同齡人的排擠和虐待。于是,由于家族遺傳和童年時候灰暗的經歷,他患上了極其嚴重的精神分裂症,他妄想出了兩個完全不存在的人,一個是他的母親,一個是他的玩伴,這兩個虛無的‘人’,一直陪伴他到他的高中。”

李忱緩緩訴說着,整個演播廳卻産生了一陣小騷動,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沒想到李老先生的同年竟然這麽悲慘,還有,精神分裂症?妄想症?

這些隐秘,實在是太驚人。

連女主持人都愣了半天。

“據我所知,李老先生一直在去世前,回N城療養的那幾年還在辛勤地從事科研工作,并且這些年他幾次在公共場合露面,完全沒有任何精神分裂症狀,這……”

李忱笑了笑:“對,他大概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讓精神狀态和心理狀态保持在正常人的水平。但之前,情況真的非常危險。聽我母親說,在他高二那年,由于一些意外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從而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症,自我厭棄,并且極其厭世。如果沒有我母親在他身邊的陪伴,或許他根本走不出來。”

她面帶笑意,講了許多那些年的事情,包括張蔓十多天的尋找,後來的細心陪伴,并且之後,她為了他,念了神經生物學,最後成了他的私人心理醫生。

她的話語很平淡,但就是這樣淡淡的敘述,卻讓臺下很多年輕觀衆都紅了眼眶。

這種平靜中帶着巨大力量的愛情,不論在什麽年代,都能讓人感懷于心。

“許多醫生,對于病人的治療都存在某個階段,但我母親對我父親的治療,卻是整整一生的救贖。她對于他,可以說是活着的信念和所有堅持的意義。”

聽她說完,主持人十分應景地播放了一段短片,是李惟當年拿諾獎時候的演講,最後一段。

臺下一陣喧嘩,主持人看完後心有所感,輕輕拍着手:“‘我的生命中,有兩件最重要的事,物理和她。物理給了我在黑暗中思考的能力,而她,給了我光明。’這段話,曾經被網友戲稱為二十一世紀最佳情書模板,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其中真正的含義。”

“是,就連我的名字,也與此有關。‘忱’字,是指熱情和真誠的情意,我父親說,很像是驅散長夜的初陽。我的小名叫‘晨晨’,也有此意。”

……

這個訪談整整進行了一個半小時,一周後,收視率突破了該節目的歷史紀錄,網上掀起了一陣現代人對于愛情的思考與探讨。

六十年後的今天,随着社會與經濟的發展,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變得泾渭分明,離婚率越來越高,相親也越來越普遍。于是,這種至死不渝的愛情給予萬千網友的內心非常劇烈的一擊。

一周後,節目播出後的當天晚上,李忱正在北京的家裏準備和丈夫一起吃晚餐,卻接到一通電話。

是該節目的主持人舒雪,她并非通過節目組聯系的她,而是用的私人電話。

“好,那就七點吧。”

一小時後,中關村某咖啡廳。

李忱到的時候,舒雪已經在那兒了。她今天沒化妝,頭發也随意地紮在腦後,臉上也有了一些斑和皺紋。

李忱一怔,險些沒認出來。

舒雪倒是早就看到了她,沖她招手:“這兒。”

兩人年紀相差十來歲,之前一起錄過一起節目,相談甚歡,這會兒絲毫不拘謹。

“我應該比你要小十一歲,可以喊你一聲李姐嗎?”

李忱愉悅地點點頭。

其實她的性格,和李惟和張蔓兩人都不像,可以說是從小皮到老,也最愛交朋友。

上次在訪談時裝了一個半小時的端莊優雅,裝得她臉都僵了。

“當然可以,小舒。”

“李姐,我今天找你來主要就是因為你上次訪談中,後面說的一句話。你說,誠然你母親非常愛你父親,但你父親對她的愛,是你沒法形容的深厚。“”因為節目時間有限,你好像也不願意多談,節目裏就幾句話帶過了。但我後來實在是心裏癢癢,輾轉難眠,所以冒昧聯系了你……這種感覺就好像追了一本小說,卻沒看完結尾。”

李忱難得笑得爽朗:“小舒,沒想到你到了這個歲數,還這麽八卦。”

舒雪眨眨眼睛:“我這個年紀怎麽了?八卦是人類的天賦!”

也是,現在這個年代,年齡除了能改變外貌,對于每個人行為的約束少了非常多,那些‘老年人就應該怎樣怎樣’的刻板印象,似乎早就不複存在了。

北京街道上,穿着吊帶衫、短裙的老太太,還有脖子上挂着耳機和球鞋、準備去健身房的老頭比比皆是。

李忱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不吊她的胃口:“其實我上次不說,實在是覺得,那些事情有損我爸的形象——”

“如果這個世上妻管嚴也有獎項,我爸肯定能再拿一個諾獎。”

舒雪聽完,“撲哧”笑出聲來:“妻管嚴?不會吧,李老先生嗎?”

“真的,我外婆跟我說,在我六歲那年,我爸獲獎之後,我媽突然就跟變了一個人一樣,脾氣越來越大,動不動就對我爸頤指氣使的。但他倆真的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我還記得我十五歲那年,我們三個人某個假期回國,一起去爬黃山。下來的時候,我媽說她想鍛煉身體,就拍板決定不坐纜車。但是她走到一半又爬不動了,後來都是我爸背她下來的。”

“四十多歲的人了,背着老婆下山,一邊背,還一邊挨罵。我媽就罵他,明知道她爬不動,也不勸她坐纜車。我跟在他們後面簡直聽得匪夷所思,這還講不講道理了。結果我爸,唉,心甘情願地挨着罵,不僅得認錯,還得哄她開心……”

“……”

“還有一次我印象特別深,我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那會兒我媽懷了我弟弟。那次好像是我印象中,我爸唯一一次跟我媽說了幾句重話,原因是我媽又一次出門沒看天氣預報,結果感冒了。”

“明明是我媽理虧,懷着孕還總趁着我爸工作的時候,出去瞎溜達,又不帶傘……但是,就因為我爸說了幾句重話,他後來跪了三個晚上的鍵盤……”

舒雪聽到這裏,真的是有點震驚,一口咖啡卡在嗓子裏:“我的天……”

跪鍵盤?不是吧?這和李老先生的形象也太不符合了吧?

“沒騙你,真的是跪鍵盤,每次跪壞一個,我媽就面不改色地繼續在amazon上下單……”

年紀大了,語速變慢很多,李忱一邊說,一邊喝咖啡潤潤嗓子,聲音忽地低了下來。

“不過要說我爸有多愛我媽,我是在我媽去世後的那三年,才徹徹底底地感受到的。”

“我媽比我爸早走三年,她去世前一個月,我爸每天樂樂呵呵地在醫院裏陪她,那麽一個嚴肅的老頭,那段時間居然笑得比往年一整年加起來都多。”

“我媽臨終前有一天,好不容易清醒過來,忽然避開我爸,讓我和我弟之後千萬注意他的精神狀态。”

“我們都很緊張,但我媽去世後那段時間,他表現得完全像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睿智老頭,和我們說話、和學生交談的時候,思維清晰,邏輯敏銳。然而,我們後來發現,他其實是不正常的。有一些事,我現在想起來還是心裏難受。”

“他那會兒也九十了,年紀實在是很大了,腿腳不方便,其實已經很多年沒親自下過廚。但那段時間,他又開始下廚。”

“起初是有一天早上七點多,我看他在廚房裏煎了兩個雞蛋,分別放在兩個盤子裏,煎好之後就端到餐桌。我還以為是給我煎的,結果等我走到餐桌旁,就聽到他對旁邊的空椅子說,‘蔓蔓,今天是你最愛的單面太陽蛋,快吃吧。’”

“後來他又背着我們,偷偷開始做一些我媽愛吃的川菜。我那天雜志社有事,還是家裏阿姨告訴我的。”

“家裏油煙機是遙控的,他沒找到遙控器,于是一邊炒辣子雞,一邊嗆得流眼淚。後來,他一個人坐在餐桌邊上,一邊吃着辣子雞,一邊給旁邊的空盤子夾菜,還仔仔細細地把裏面的辣椒和花椒全都揀出去……”

“有天早晨,我爸沒出來吃飯。我敲我爸的門,他開門之後對我說,讓我小聲點,我媽感冒了,在睡覺。我愣在門口,眼睜睜看着他走到床邊,輕輕拍着空無一人的被子喃喃自語:‘蔓蔓,睡吧,別怕,我就在你身邊。’”

“他還有一次,吃晚飯的時候,笑着跟我弟說,讓他工作空了,來年春天的時候,帶他跟我媽去一趟江南,還說他覺得兩人年紀都大了,太折騰,是我媽嚷着非要去。後來,第二年春天,我弟請了假想帶他去,他卻已經病重了。”

李忱說到這裏,有些哽咽。

“他對任何人都是正常的,只有我媽……我們都知道,他年輕時候的病複發了。但直到他去世,我們都沒敢告訴他這些。大概他去世之前,還是幸福的吧。”

……

沒有人知道,老先生臨終之前的那一個月,曾經清醒過來。

他無比清醒地意識到,他愛了一生的那個人,已經離去了三年,而他,也即将去找她。

——人間如廣袤宇宙,而我這顆星球,總算圓滿地完成了最終的演化。能夠活在這世上,擁你一生,我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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