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柒
卻說徐杳主仆三人回了落英榭後,鳶尾服侍她在屏風後頭更了身中衣,她自己出來對着妝奁三兩下卸了頭面,散着發任由自己裹到被衾裏去了。
“去櫃子下頭左數第三個匣子裏把我那雪肌膏拿出來。”徐杳吩咐道。
鳶尾依她所言将雪肌膏尋了出來,是一方彩瓷匣盒,放在手心剛好的大小。見豆蔻枕着膀子伏在案臺上涕淚交加,便先開口哄她擡頭:“真該哭的人沒哭,反倒你先哭起來。人攔你更是攔不住,眼下更是比那趙婕妤難伺候。”
“你可評評這是個什麽理罷。”豆蔻泣不成聲,哽道,“就是尋常人家的婢子,多少也會挨主子的打。只我今日卻是替自己主子遭了飛來橫禍,憑她是誰。”
“鳶尾,你只休哄她,再哄她兩句只怕她要吵嚷着回襄州去了。”徐杳心知豆蔻是為自己哭,嘴上有意這樣說。
她歪過身子,好正眼看豆蔻鳶尾二人,果不其然,豆蔻聽罷她這話終于舍得擡起頭來:“橫豎您還沒怎麽着,”拾起錦帕邊抹淚漬道,“不如收拾好行李,奴婢這就出宮聘車夫,咱們回襄州快活下半輩子,豈不幹淨?”
她手上也沒個輕重,胡亂拭到了創口,低咛了一聲。
“活該!”鳶尾也直言不諱道,“且不說一走了知會如何,這裏焉是你想出去便能出的去的地方?這世上無論諸事大小,也光憑你一副青口白牙了?”
鳶尾說完這話,掀了彩瓷蓋頭,拈了藥膏只一心一意地為豆蔻抹上。
創口顏色淡了不少,再上了藥膏,若非細瞧已是瞧不出了。
徐杳這才放心半阖上眼,開口道:“你若這般,枉費那會我還央求徐家人帶你入宮,敢情是我這個做主子的不中用。”
“奴婢起過誓,您去哪處,奴婢亦随了您。您便是化煙作灰的,奴婢也情願一處化煙作灰。”豆蔻聽她聲音倦怠,知她乏了,輕聲細語道。
“你往後,可都改了罷。”她聲音懇切。
徐杳這一覺昏昏沉沉睡到申時才醒來,窗欄外絡繹不絕着畫眉的鳥啼聲,惹得她目眩胸悶,朝着外間開口,忽覺喉頭燥灼“傳膳罷。”
鳶尾應聲進了內殿,輕手輕腳給她倒了盞茶先遞過去,見她勉強咽下兩口,才穩穩妥妥問道:“早已吩咐過豆蔻,掐着時辰算您也該醒了,奴婢伺候您起身。未時桢良媛打發了身邊的曉暮來問您一聲好,奴婢推說您已歇息讓她回了。”伸手去扶她的膀袖,竟是滾燙一片,“美人別是因着涼吹風染了風寒。”
豆蔻正铐着食盒進了外殿,恰好聽見鳶尾最末一句,将食盒冒失放在桌上,掀了珠簾碎步往裏頭過來,嘴上念叨:“菩薩保佑。”見徐杳臉色确實不如早起時紅潤,瞧着有幾分得痨的模樣,“奴婢去太醫院給您請太醫。”
宮內已是下鑰的時辰了,不過只留得一位當值太醫。
“等我用過膳,你再去也不遲的。”徐杳一把挽住豆蔻的袖子,“我也非你們兩個想得那般孱弱,再說個道理,自個的身子當是自個最清楚,你依我這話便是了。”
當下鳶尾只得先服侍她起身,豆蔻邊去外殿布菜。
只說菜式有幹筍、蕨菜、草菇西蘭花、八珍豆腐這四樣,鳶尾待扶了徐杳坐下,輕描淡寫看了一眼便蹙眉道,“今兒是怎麽回事,淨呈些清清淡淡的來混弄我們呢?便是在徐府,也沒得這樣上不得臺面的腌臜事。”
“奴婢去了禦膳房,你猜那庖人李四兒怎麽說得。”想起方才那趟差事,豆蔻流露出垂頭喪氣之态,嘴上學着李四兒的口吻,“都是給人當差的,曉暮早你一步來端走一盤墨魚絲,硬給我塞了一張銀票,咱家不收,曉暮只說不過是她主子給我賞兩口酒吃,人家主子桢良媛跟你主子一倒進來的,如今你主子沒嫌一句,你倒嫌起來。”
豆蔻禁不住跺了跺腳,啐道:“自第一日入宮也不是沒給過他好處,他一個疱人,竟不是要比疱長的油水還要多幾分,這是當我們美人姓徐,要敲竹杠來了!”
“後宮之中除卻皇後娘娘與娴昭儀是有自個的小廚房的,眼下禦膳房只把我們這些個正經主子不當主子看,上頭更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着那幫混賬東西愈發無法無比。”鳶尾也忿忿不平道。
“我身子不爽利,巴巴盼着吃這樣的。”語罷,徐杳遂執起筷。
用完膳收拾了碗筷後,豆蔻往太醫院去了。
不消片刻,卻是只影歸來,因徐杳在榻上阖着眼,氣息勻促,鳶尾掀了珠簾和豆蔻在外殿說話。
“原請到一位蔣太醫,長信宮那邊又去了人,說是娴昭儀身子不适,那蔣太醫哪裏還顧得上徐美人。”
“好端端的,娴昭儀怎會病了。”怕是趙婕妤從中作梗,不過這句話鳶尾未曾說出口。
豆蔻搖頭,“具體如何我一概不知。只是我回來走到流韻軒的宮道時桢良媛阻了我,見我從太醫院出來,問我美人身子有礙與否,我照實說了,她囑托我須得上心照顧才放我走。”
“桢良媛遣曉暮來問過一回,又特地囑你一回,自己偏偏不來,想來她是怕過了病氣。再說徐姬與徐小儀更是沒來問過一聲,可見人人都不想開罪趙婕妤,親姊妹間尚且如此,她這樣亦情有可原。”
一時二人面面相觑,再不說話了,只在心裏各自百轉千回。
這日直至亥時蔣太醫才姍姍來遲,身邊跟了一位宮女,等走進殿內壁燈旁,照出明眸皓齒,竟是娴昭儀身邊伺候的抱琴,素日裏跟在娴昭儀身邊卻瞧着不大出挑。
抱琴也不理鳶尾豆蔻二人,徑直掀了珠簾,朝紗帳裏福身,一副明朗嗓子:“請美人安,娴昭儀給您特下了恩典,這三日不用去長信宮請安,娘娘還吩咐,徐美人敬事房的牌子也暫時撤了。”
幸而徐杳假寐,抱琴一開口她便醒了,耐不住喉頭愈癢輕咳了一聲。
鳶尾豆蔻二人見狀心下叫苦不疊,此時二人同時福身,嘴上只說道:“奴婢們替主子謝過昭儀娘娘恩典。”
抱琴這才心滿意足回長信宮去了。
蔣太醫待她們說完話,方在榻前坐下,徐杳伸了一只手出來,水蔥似的指甲上塗着桃色丹蔻。
他把完脈,開口說出得淨是些官話:“徐美人這是受了風邪,臣給您開副藥,養怠幾日,待太和氣一足,就能好了。”
見徐杳縮了手,鳶尾上前福身,從袖口裏攜了一片金葉子遞過去,“勞蔣太醫費心。”
蔣太醫自然順勢盡斂。
第二日衆人于長信宮行完禮依次落座,徐姬直截了當道:“今日怎麽不見徐美人。”
“你那妹妹是個福薄的,昨兒受了風寒,本宮便免她三日請安。”娴昭儀字句不提昨日禦花園涼亭的事。
趙婕妤吃一口茶,噙着笑:“徐美人那身子骨到底是姑娘家,哪日不中用了,皇陵是斷不可能教她進的,指不定要拾綴拾綴擡回徐府。”
徐小儀聽罷差點兒哧一聲笑出來,見徐眉黛神色喑灰,就着帕子半捂臉,也不多言。
桢良媛聽她們言語間這般作踐人命,亦噤聲不語。
“趙婕妤這話我是不依的,徐美人好歹也算嫁出去的女兒,左相府也是鐘鳴鼎食之家,想來右相家邸亦非簪纓世族,規矩見識不詳些,也難免趙婕妤唐突了。”徐姬垂眸打量茶盞裏的葉茗缥缈,浮浮沉沉,狀似無意地說道。
“皆知她素來頑笑慣了,徐姬也忒小氣。”娴昭儀依舊儀态萬方,輕撚了額鬓,“本宮有些乏了,今兒便散了罷。”
衆人依言起身告退。
徐眉黛在宮道上邊走邊對徐青颦說道:“你妹妹病了,咱們理應過去瞧瞧的。”
“姐姐自個去罷,我近來身子懶。”徐青颦側過身朝她眨眼,和顏悅色推脫道。
她明白徐青颦不喜徐杳,說到底也不是一處長大的姊妹,她不通人情,自己也不甚放在心上,也不管她,自己往落英榭去了。
她身邊侍奉的含绮開口抒解道:“二姑娘十四歲便被送進宮來,打小是個寵大的鬼靈精,只苦了您,您可千萬放寬心罷。”
“你又何須那這勞什子話規勸我,你二姑娘不知家中的苦楚,我又何嘗不知,倘我二人是個成事的,也不會再送徐美人進來。”徐眉黛若有所失道,“若徐美人當真不好了,只怕是樹倒猢狲散。”
至落英榭,鳶尾依禮通傳進去,一幹宮人等皆置在外殿,徐眉黛一人進去探望。
她見榻上帳簾半卷,徐杳正枕在一方蘇繡玲珑枕上,見她來了,唇色略泛白:“姐姐幫我倒杯茶來。”
又見案臺上有一套雨過天青釉的茶器,幽淡隽永,她小心斟了一盞茶,轉首将徐杳半偎在自己身上,徐杳只抿一口潤了潤:“怪我這身子,未能給姐姐請安。”
“妹妹這是說得什麽話,只盼你好了,姐姐自然心安。”徐眉黛手上扶着徐杳的烏密青絲,見她枕回去才起身放置了茶盞,“聽你身邊婢女說,已吃了藥,怎麽反倒不見好呢?”
徐杳聽她說這話,正是藥去百病的意味,心底暗嘆滑稽,啞然失笑,她上一世吃太醫院院正方太醫的藥尚纏綿病榻,且不用再提蔣太醫給她開的藥,故而她面上哄騙了鳶尾,豆蔻更是好糊弄,她遂背地裏乘她二人不妨意早已悉數澆去窗欄外的花圃。
約莫她的八字與大燕的太醫院是犯沖的。
“姐姐快回罷,莫被我過了病氣。”她輕咳兩聲,輾轉翻身向着裏側斂眸,再也不欲開口。
徐眉黛瞧她這架勢,恐自己叨擾她,說了兩句體己話,便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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