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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凝君屈着身子跪在壽合宮外,宮門口一左一右站着兩個小宦官,面面相觑,深谙世事,皆噤聲不語。
但見宮內觥籌交錯,鼓樂齊鳴,艾香四溢,獨她怏郁一處黑沉沉,兩條膝蓋磕在硬铮铮的石磚上,這卻不是她所在意,她在意的只為他疏冷淡泊的那一眼,豈止是寒了她的骨。
她的貼身婢女曉暮亦跪在她身旁,眼瞧着自家主子身子微微顫動,不由自主伸手虛扶了上去。
“全因自個的造化不好,我竟比陛下來得還要晚一步,怪得了誰呢。”曹凝君一把掙開曉暮正攙扶的手,想要自己一個人捱着,“只是他一句話不肯說,若他只說一句,就算不是為我開口,我這遭也心甘情願。”
“良媛這是從何說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您千萬要珍重身子才是。”
“奴婢說個不好聽的,咱們也是掐着時辰往這趕的,路上若不是碰見個不長眼的宮女,還打着給端午宴送湯羹的名頭,又偏偏朝您跟前撞,您又何故再回流韻軒更衣,費那會子一翻折騰。奴婢進了壽合宮卻沒見着侍奉晚宴的宮人中有那蹄子,實在蹊跷。想來看着不眼熟,不是各宮主子身邊人,應是底下的粗使宮女。”
曉暮字斟句酌道,眼裏滿是曹凝君蕭瑟的背影:“再說自打入宮起,陛下便青睐您,您何須這般多慮?”
“你不明白。”她此時哪裏聽的進旁人半句勸慰,面頰上止不住的淚水漣漣:“他這是要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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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不相幹的人,母後這是置的哪門子氣?”燕懷瑾說完這話,也不顧太後反映,直直地睹着下首娴昭儀的方向,“還是說,是為着朕往日裏去流韻軒勤了些。”
崇熙太後臉色這才緩和了幾分,聽到最末一句甚至略帶了幾分笑意:“桢良媛姍姍來遲,枉顧宮規,豈不是蔑視皇權,哀家管不着陛下容不容得下桢良媛,哀家可容不下。事實一目了然,她最末一個到,莫非這殃殃大國是要随她姓?”
桢良媛曹氏家父乃當朝禮部尚書,詩禮傳家,又怎會無緣無故誤了端午宴?
這裏頭的彎彎繞只怕也只有顏氏一黨知曉了,燕懷瑾手執酒爵,右手拇指上戴一枚碧玉溫潤的扳指,将餘下的菖蒲酒悉數飲了下去。
內眷吃不得烈酒,一來酒量比不得男子,二來恐酒後失态,每逢擺宴時素愛跟着太後吃金莖露,今日也不例外,只他一個飲得是十分應景的菖蒲酒。
今日名謂端午宴,實則也可以叫“粽”宴,前幾日禦膳房便開始日以及日加趕出來,膳桌上也不興放平日的食材,皆以粽子為主,疱長更是花費心思精研出各式新鮮的外形與陷料。
徐杳這廂只堪堪呷了兩口剝好的糯米粽子,徑自落筷,低喚了豆蔻一聲。
她對着旋即附到身旁的豆蔻道:“我悶得緊,想去別處轉轉,有人問起來,只說我出恭去了。”
“奴婢明白。”豆蔻應聲。
旁邊的鳶尾聽得一字不差,卻沒阻攔,叮囑了一聲:“徐美人快去快回。”
徐杳特意攜了一柄腳邊的宮燈,這是崇熙太後示意體諒衆人晚歸,命奴才賞賜的宮燈,每張桌子處得一個,按照品級又各有不同,她手上這一個雖然不及那夜關雎宮燕懷瑾手上那柄走馬燈,卻也是硬木棱柱各有六面,燈屏均為絹紗面的仕女花鳥圖。
她知桢良媛此事蹊跷,又礙于不好多辯,她二進宮,明白後宮之中凡風華正茂皆為虛相,想要立足,無非憑得是容貌與手段兩樣。
過去這兩樣全教顏舜華占了,她比常玉多活了七年也不足為奇。唯有自己那時被風月情濃蒙蔽雙眼,哪裏比的上旁人行事周全,目光長遠。她想得只是燕懷瑾的好與不好,恨不得日日夜夜連枝比翼,抵死纏綿。
大燕自開朝以來,歷任皇帝秉承得一概是風流寡情。
原來這些不過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罷了。
天意弄人——
她如今披着徐杳的皮囊,步步行匿在涅槃的刀刃上。
不知不覺,徐杳循着步子踏上清幽寂靜的石徑小道,擡眼是她先時所見袅袅飄搖着的紫藤花架。
她輕盈走進那一片淩波霧集裏,那呵紫成煙的花雨裏。
霎時垂梃的紫藤一湧而上覆到她的臉上,她繼而阖上眼,頸脖裏湊着零落有秩熙熙攘攘的紫藤花。她信步了幾步,所觸之處無不骨軟斤麻,不由暗嘆道:難怪世間男子對溫香軟玉情有獨鐘,果真令人愛不釋手。
她這才作罷,一只手拂過鬓間的紫藤花,另一只手挑着宮燈窺瞰前路。
她還不知道的是,彼時燕懷瑾亦推委離宴,手裏挑的是那柄走馬燈,支開了蔡蓮寅一幹人等,披着夜闌人靜,往紫藤花架下走來。
他順着走馬燈先看見的不是柔蔓的紫藤花,卻是一襲丁香色流紋裙擺,上面暗繡着栩栩如生的團花穿雁圖。
一段纖纖皓腕從眼前的紫藤花簇裏夠出來,指尖蘸着桃紅丹蔻,又有幾分似藕荷色,陸離成绮,約莫是人間四月盡的芳菲全投寄在指尖上了。
她撩開一簾紫藤花,他第一眼看見她那對小山眉,眉羽下抱着一對柳葉眼,她就這樣寧谧擡眸對上他的眼。
“青山雲黛翠如煙,春風化雨玉人滟。”他拈一句詩送給她,有意揶揄道,“朕竟不知,這便是你在落英榭當的好差事。”
“請陛下安。”她這才後知後覺低福了身。
他上前靠近一步,手裏那柄走馬燈輕湊上她手裏的宮燈,一時搖曳不止,她卻依舊紋絲不動。
“徐氏?”燕懷瑾本就比她高半個頭,此時靠近一步更是壓迫地俯瞰着她,“你名喚什麽?”
她一對柳葉眼裏盛得是風清月皎:“回陛下的話,妾單名一個杳字。”
他另一只手上從袖口取出一方錦帕,帕子左上角繡着一處蟠青叢翠的楊柳枝,恰到好處的流露幾分“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的意味。
“你的帕子倒有趣,朕确實有過一個章臺柳,卻不是你。”
這方錦帕是她那夜在關雎宮慌亂措手中丢失的,竟被他拾了去,又聽他一眼識破《章臺柳》那樣的淫詞豔曲,臉上有過一瞬的羞怯。
呵,他這話裏意味分明,那聲章臺柳暗指常玉無疑了。
想到這裏,她一把奪過來。
他手裏一時空落落,便撫向徐杳的煙鬟霧鬓,撥開幾縷紫藤花,露出一支檀木梅紋簪。
“徐文山給你兩個姊妹取名眉黛青颦,可見打小便要送入宮的,怎麽偏就你單名一個杳字,雁杳魚沉,豈不是白茫茫一片無牽挂?”
見她噤聲斂容,他順勢撫過她的眉眼,她眸光微動,眨眼間投出一圈光影。
“妾生于襄州,及不上京都的兩個姊妹矜貴。”
見她朱唇榴齒,他微俯身,手裏細致撚過她的唇瓣。
“朕曾經見過你的。建安九年,以前。”他将這話說得淋漓盡致,卻不知已翻起她心頭的驚濤駭浪。
她耳邊是他的呵氣聲,他看見一抹緋紅攀上她的耳根,從她的襟領攀出來的。
他手心覆上那抹飛紅,她唇間才得了空暇:“您當哄誰呢?”她說畢這話,微踮腳跟,湊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對唇瓣澄光粼粼,微微泛着胭紅。
見她眼底浮上來得是輕挑之色,他低笑,微低首,幾乎快挨上去。
“徐文山為你的事,只差遞折子給朕了,倒是難得見到徐左相低眉順眼的模樣。”他促狹一對眼裏皆是笑意,問她,“你道好笑不好笑?”
她此刻哪裏聽得見她半句話,鼻翼裏聞得是他身上那股子雪松香,道不盡的凜冽中攢雜着一兩溫柔,一如往年充斥着她,似乎下一秒她便能順勢攀上他,而他也會伸手穩穩當當将她抱個滿懷,那時候,她會心存壞心,磕上他的衣襟有意戲弄他,拖着聲音宛轉喊他一聲“燕懷瑾”。
不像現在,她眼裏酸脹脹,十分不好受。
她那時候,眼裏只有他,旁人對于她來說都是多餘,當她屢次深陷後宮囫囵的時候,她就會想到他,想到他的存在,她就願意忍受一切,他的存在對于常玉很重要,卻不是對于徐杳。
他相中她一副好皮囊,又豈知她心底的微光。
她原以為,他同世間凡夫俗子有所不同,其實消愁排遣的時候,所有人都一樣。
留她一個在陳詞濫調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苦樂自當,無有代者。
萬丈紅塵,十字街頭,他眼裏留不住她蹉跎容顏,而此時映在他那對浮生寂寥眼裏的,唯有徐杳的一副好皮囊。
乍見之歡不如久處不厭,久處之厭莫若只如初見。
可見這話是不假的。
燕懷瑾手裏摩挲着她的頸脖,涼薄的唇繼而覆上她的臉頰,感受到她微微顫栗:“朕不如遂了徐左相的願?”
“您的情太重了,尋常人哪裏受得起。”她隔着錦帕忍不住揪住他的衣袖,只是力道于他而言微不足道。
待他将輕輕對上她那兩瓣泱泱胭紅時,倏爾卻嘗到了一滴滾熱,他看到她斂眸,眼睫濕濡。
他到底還是放開她,嗤笑一聲:“你這是拿的什麽喬?”
他這話方說畢,見她半阖着眼,眼尾輕輕上挑,幾乎是扯着他的袖口,卻還是隔着錦帕,一片溫溫軟軟覆上他。
她衣袂翩跹,融進他玄色的衣袂裏,連腳尖也踮起來,如漂浮的薄霧捱着聳立的高山,小心攏在眼下的紫藤花架裏,得不到日月垂照,撩撥散盡,是要每時每刻捱在一處的。
她另一只手上牢牢握着的燈柄與他手上那柄纏在一處。
一個是扶風墨紗燈,一個是走馬觀花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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