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貳伍
“你适才同桢良媛私下口無擇言,往日也瞧不出你兩個如此要好,似乎她如今過得不甚安逸?”燕懷瑾幡然回過神來,想起适才自己在畫舫內無意間将徐杳與曹氏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他本想讨個清靜,遂支開了蔡蓮寅一幹人等,挑了個最不起眼的畫舫。不曾想曹氏走後,徐杳又跌跌撞撞上了自己的畫舫。
他倒也不想追究徐杳直言喚自己名諱之事,想來她這人種種行跡疑團重重,然一副相貌卻是與常玉截然不同,性情有幾分肖像常玉也不過是巧合罷了。
徐杳将他的問話充耳不聞,自顧自木讷地喃喃道,“我初識得你那日便聽見有長輩拿你我二人尋開心,說什麽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我那時因年紀輕些,未解得其中滋味。後來果真教你近水樓臺先得月,你既做出死心塌地愛慕我的模樣,我竟全當真了……”
她将這話說得很輕,仿佛下一瞬便要随風而逝,燕懷瑾只依稀辨出幾個字罷了,卻在他心頭起了驚濤駭浪,他不可置信地蹙眉阖眼。
他許常玉十裏紅妝,八擡大轎将她擡進豫王府,一柄青玉秤杆挑開鴛鴦戲水紅蓋頭,鬓上是驚心動魄的流光溢彩,那支玉燕釵在她鬓間瑟瑟,表露着她心頭的忐忑不安,她倒粉飾太平同自己開口:
“我這個人向來只聽得進你的一言半語,我雖生來同你一般是入的皇家玉牒,卻不甚深明大義。世人都說風月情場上最忌諱執迷不悟,到頭來只怕會輸個一敗塗地,徒落個至死不渝的名諱罷了。你求娶我那夜既拿自己的性命起誓,切莫要哄騙我。”
“怎麽會?”他那時聽罷後笑不可抑,下一瞬迫不及待地覆上她的唇,她襟扣半解,半推半就躲入紅帳裏,他還不忘為她悉數拂去鴛鴦衾被上的紅棗花生一物,容不得她受絲毫苦頭。
然而一切早已在建安二年煙消雲散了,建安二年,那個他無數夢魇癡妄裏纏繞他的一年。他從未想過,偌大的大燕,會再有一個女子同常玉的性情如此相似,甚至當着自己的面道出了這番話。
燕懷瑾再睜眼的時候三魂已然丢了七魄了,鬼使神差般撫過徐杳今夜梳的墜馬髻,一時憶起自己夜訪關雎宮,在泊水戲臺上初見徐氏的情形。
“阿玉,可是你回來了?”
徐杳只覺得愈發倦得厲害,自他腰間探出一只手,一把握上鬓間那人的手掌,她溫熱的指尖抵在他涼薄的掌心處,她将他的手掌帶到自己唇邊,瞧不見頭頂他的神色,只察覺出他意外的服帖順從,全由着她如何了。
她渾不自知般同他的指尖一一打照面,不過卻是自己唇齒間打的照面。
燕懷瑾指尖靡麻,心弦微動,他登基以後難免歷過不少逢場作戲的荒唐事,自打建安二年那樁事以後,他卻是頭一遭從未有過的悸動,從她一聲“燕懷瑾”起便被迷得七葷八素。
他自出生以來,行事便以儲君的典範來衡量自己,一貫在玩弄權術上費勁心思,卻唯獨算漏了同自己兩小無猜的身邊人,世人眼裏他翻手是雨,合手是雲,只為許芸芸蒼生一個盛世太平,卻不知曉他将自己的結發妻舍棄在芸芸蒼生之外。
“你做了許多對不起我的事情。”
他聽見倚在自己懷裏的徐杳風輕雲淡地開口,道不盡的慵懶,渾不在意好似在說一件于她而言的尋常事。
燕懷瑾頓時眼睫濕濡,泛起霧氣,唇齒打顫,哽咽道:“對不起。”
他對着常玉血跡斑駁的屍首時,未曾流露出半分悲恸,眼下卻輕而易舉說出一聲“對不起”。
徐杳“呵”一聲,就此撐不住惺忪的眼眸所幸阖上眼,心不在焉告訴他:
“我同你相識以來,不是為了聽你一聲對不起。”
他被她這話堵得啞口無言,須臾片刻才聽見她鼻翼間不急不緩的氣息吐在自己的指尖上,他終于再也繃不住反手攬住她,同幼時與她頑鬧時一般嚎啕大哭,不過只有喉頭發出一瞬的嘶吼聲,旋即他便将頭埋在她肩頭的霞色錦帛裏。
直到他清晰瞥見徐杳緋紅的耳垂,唯有一側戴着紅瑪瑙墜子,他尋至她圈在自己腰間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展開手心,紅瑪瑙墜子已經在她手心印出一道痕跡,他一絲不茍穿過她的耳垂。
紅瑪瑙襯着她瑩白一段頸脖,落入他眼底得卻成了雲蒸霞蔚的一片景致。
昏昏暗暗裏有一艘畫舫,良辰裏有人在枕一場黃粱美夢。燕懷瑾滿心裏想得唯有同她在這處泛舟,永遠不要回去得好。只這太液池雖寬闊,與宮牆外頭卻是地下水相同,便再無旁的支流牽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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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池畔樹影婆娑,常婉弛懈地立在垂楊柳下,零落闌珊的柳枝裏嵌着一彎殘月。
她身後的宮娥沉璧自她泛舟宴上抱恙而辭後,便趨步伴她一路走至此處,因沉璧是永和宮的掌事宮女,便吩咐下去教一幹婢子只在遠處候着即可。而沉璧則眼睜睜地看着常婉魂不守舍,目不轉睛盯着一處,也不知在出神些什麽。
“如今是什麽年份了?”
“回皇後娘娘的話,如今是建安九年。”沉璧聽見常婉稀裏糊塗的問話,心慌意亂,懇切道,“皇後娘娘早些回永和宮歇息才是,在這處久了奴婢也覺着駭人,難免會心神不寧。”
良久卻不見常婉出聲,依舊紋絲不動,沉璧又憂心忡忡喚了一聲:“皇後娘娘。”
常婉置若耳聞,往前走了兩步,腳下離太液池只離了兩寸的距離,引得沉璧吃驚一籲,上前欲攙扶她。
她朝挨上前的沉璧微微搖了搖頭:“掐指一算,本宮已經偷生了七年光景,怎麽會一時想不開?蔣太醫說本宮病勢堪憂,其中緣由旁人不清楚,莫非連你也忘了。大燕上至王公,下至黎民,皆以為永和宮裏尚存着一位皇後,卻不知曉本宮這七年已然同棺材瓢子一般無二了。”
沉璧聽得她這些灰心喪氣之詞更覺忿忿不平,鐵下心意,一股腦說道:“娘娘好端端的怎麽說起這樣不吉利的話來,奴婢自太尉府裏便侍奉您,您做姑娘時府上便人人都誇您一聲好。要說追溯源頭,您無非不過是心結未解罷了。只說人來世上一遭,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得過且過罷了,哪裏有什麽十全十美之事,您又何必同自己計較,專放不下些陳年爛谷子的舊事。”
常婉“嗤”一聲自嘲道:“沉璧,你沒有做過虧心事,所以你并不如本宮貪生怕死。哪有什麽身不由己,那不過是些借口。你更不會明白,本宮每日梳妝時連鏡子都畏懼幾分,只因那鏡中人照得是自己罷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太液池水波不興,偏偏卻有一盞荷花燈朝她腳邊漂浮過來,愈來愈近,幽幽亮着火光。
沉璧一時也不知如何勸解她,見她矮下身子伸手夠那盞荷花燈,忙不疊制止道:“皇後娘娘使不得!”
“仔細着腳下,您實在想要,奴婢去拿就是了。”
不待沉璧上前,常婉已經穩穩當當将那盞荷花燈撈上岸,她神色晦暗不明,卻總覺着這盞荷花燈頗入得了她的眼緣,不由自主想同這荷花燈親近一些。
栩栩如生的花瓣裏有一張雪白的紙條,她一眼辨出這是皇宮裏頭的粉蠟箋宣紙,她指尖撚出紙條,屏聲斂息将其展開,上頭的字跡卻怵目驚心——
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
這是常玉的字,她斷斷也不會認錯的。
這字跡翩跹,可見那人下筆時起伏不定,字裏行間都捎着幾分醉意,可常婉依舊辨出了常玉的字跡。
常婉下一瞬慌慌張張一把攀過沉璧的袖口,語無倫次問她:“是何人放的,這荷花燈,你可知不知曉?”
“今夜泛舟宴,各宮嫔妃皆放了,這要奴婢到何處去察。再者有些宮女得寵一些得,也會被賞個一盞兩盞荷花燈。不過除了今年新入宮的那兩位,這後宮衆人的筆墨您也是見識過的,想來也只有可能是桢良媛或是襄良媛的也說不定。”沉璧思前想後,到底是如實禀道。
常婉愁眉鎖眼:“本宮同她一胞所出,她出事的時候本宮那夜更是徹夜難寐。人死不能複生,她又怎麽會回來,許是本宮近日惶惶才出了臆想,這世上無論如何也不會生出這般荒誕離奇之事。”
“沉璧。”她起身,按捺住心下的謬想天開,整了整衣襟,半晌才朝着身後吩咐道:“将這盞荷花燈——捎回永和宮罷。”
常婉踩在回永和宮的宮道上,時光變遷,她已經坐在中宮這個位置上九年之久,那樁陳年舊事于她而言,卻依舊歷歷在目,猶如昨日。
她那時還尚未出閣,雖然已過了二八年華,不過因她門楣高些,自然秉持着大家閨秀的風範,又生得眉目如畫,上門提親的媒婆說踏破門檻也是不為過的,不過那些世家纨绔,她卻個個也瞧不上。
權傾朝野的常太尉那時除了有常婉常玉二女,膝下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胞弟,常玉早已許了豫王為妻,常婉行事周全,頗通世故,倒也未有人說她眼高于頂。
因生來便是常太尉的掌上明珠,自幼又随常太尉習過兩年武藝,常太尉也極看重這個女兒一些,贊譽過她一句頗有其父年輕時風範,于常婉不願意的事情更不會勉強,是以常婉的婚事便就此耽擱了下來。
她自幼與常玉、燕懷瑾一處長大,自然也喚燕懷瑾一聲哥哥,即便是被捉弄得氣急敗壞一些,也不會同常玉一般直言一聲燕懷瑾,她熟讀《女訓》、《女則》,難免比同年的姑娘老成一些,時時刻刻不忘拿禮教約束自己,以致于後來眼睜睜看着燕懷瑾同自己疏遠,她也無動于衷,想着男女有別,等到談婚論嫁時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自己做主。
直到那一日,她的母親嘉定長公主做生辰,晚宴時她生平頭一回嫌悶得緊,暗自去了後花園透氣,不曾想卻正好撞破了燕懷瑾與常玉私相授受之事,他二人躲在假山裏頭竊竊私語,而她則在假山外頭聽得膛目結舌。
“阿玉,我會待你好的。我這輩子,生來孤魂,死的時候偏要帶上你作伴。往後有我一份福享,便有你一份,若我沒得福享,也要想方設法尋一份福給你來享。”
那是燕懷瑾的聲音,常婉無論如何也不會聽錯這個她魂牽夢萦的聲音。他将這話講得信誓旦旦,悅耳得緊,口口聲聲喊得卻是“阿玉”。
她腳上此時仿佛有千斤重,半點也移不開步子。
下一瞬她看見常玉面色潮紅的逃竄一般沖将出來,正是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樣,戰戰兢兢對上自己的眼強作鎮定道:
“好姐姐,你千萬要幫一幫我,莫要旁人知曉了。”
常婉喉頭哽澀,卻應不出一聲“好”字。
“紙是包不住火的。”她聽見自己怪腔怪調的聲音,連自己也詫異幾分。倘若這話被太尉府上的下人聽見,只怕會暗啐同她往日裏溫柔賢淑的模樣相差甚遠。
她從那一刻便知曉,自己這輩子大抵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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