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貳肆

“襄良媛。”鳶尾疾步上前喚住徐杳,“您這是做什麽去?”

徐杳循着聲音擡首見是鳶尾,胡亂搪塞道:“我尋別處醒醒酒就好,這裏頭未免暖和了些。”瞥見有一處船舫上有三三兩兩宮娥正在歇腳,眉飛色舞,彼此津津樂道的模樣十分自在,“你同豆蔻也無須拘泥,今兒連牛郎織女都有鵲橋會,害你們這般不痛快,倒是我的不是了。”

“您尋着東側停歇的船舫去即可,旁的那些早已教人掠去了,只您的心願未免長了些,寫了這般久。但凡是華奢精致的船舫,不是依着品級乘去泛舟,便是被搶了前頭。”

鳶尾聞言,只見她笑靥如花,卻是從未有過的真摯懇切之态,不由自主絮說道,“切記提點兩句那處劃槳的宦人才好,奴婢到底放不下心,何況您眼下這般景況,都怪奴婢自作聰明,不但沒勸阻您,反倒眼睜睜看着您貪杯。”

徐杳自顧自搖了搖頭,自然不認同她這番話,起了顧左右而言其他的心思:“你去替我瞧瞧豆蔻荷花燈放得如何了。”

鳶尾斂眉應聲,三步做兩步往豆蔻那處走了。待豆蔻直起身子,心下知她這是已經放了荷花燈了,火急火燎催她:“你可快着點罷,莫不是荷花燈放上了瘾,還要當真上趕着會情郎去不成。”

“你可饒我這一回罷,自個心懷鬼胎無端端安到旁人身上作甚?”豆蔻方才俯身眼睜睜推開指尖的花瓣時,着實存了幾分懷春之意,一下子被人一語道破,禁不住惺惺作态起來,“再說我便是當真上趕着會情郎又如何,幹你什麽事。”

“誰有工夫同你貧這些,你這話在我面前說兩句可不許再提了,我全當一個字聽不見也就罷了。宮裏頭最忌諱宮女私通,襄良媛平日最器重你一個,你自己不想活可別牽連到我。”鳶尾一面還要顧着捎上豆蔻,一面局促不安道,“本該還應再囑咐襄良媛兩句的。”

“我同你擡兩句杠,不過是些做不得數的玩笑話,何苦拿宮規訓誡我。”豆蔻自顧自惱羞成怒道。

“待襄良媛一朝平步青雲,你還不是頭一位前程似錦,到時候還不是憑你心悅哪個,比外頭那些媒妁之言不知好上多少倍,全由得你自己做主,還愁襄良媛不為你指——”末了一個婚字被鳶尾咽下,眼前空空如也,當真是杳無音訊了。

她拍了拍額頭,恍然大悟,自己竟被徐杳一句話支開了。

這廂徐杳孑然一人,因聽信鳶尾所敘,自然是循着東側方向去了,她一時覺得昏頭漲腦,一時喉頭尚存着辛烈的餘味,舌尖仿佛缭繞着席間的清酒,雖然此時再無清酒,卻教她如癡如醉起來。

眼前更是出現了兩艘船舫,模樣也相似得緊,同自己腳下踩着的富麗堂皇截然不同。

可了不得,自己這是已然看岔了眼。

她又想起方才鳶尾說她貪杯,一副生怕她吃醉了酒的模樣。席間推杯換盞,女眷們皆飲得是金莖露,無所顧忌得彼此邀杯,她哪裏能不落入俗套,也不純粹是她貪杯的緣故,那時入喉時只覺得清冽的厲害,豈知會生出幾分醉意來。

眼前這兩艘相仿的船舫皆素雅從簡,秉持着江南水鄉上畫舫的韻味,倒教她生出向往之意。

只可惜假作真時真亦假,她心緒紛雜,兩艘船舫的舺板之上歪倒着一模一樣的船槳,卻不見鳶尾口中所說的劃槳人,想來那宦人見宮中顯貴皆已各自泛舟,一人在這等着自己這個正五品良媛自然會玩忽職守。

再者,那宦人許是會織女去了也是說不定的。

她正猶豫不決之時,袖口處扶上了一雙婉約素手:“襄良媛仔細腳下。”

她循聲望去,撞進提心吊膽一對眼裏,只見曹凝君杞人憂天道:“适才見你席間暢飲,還吩咐婢女換了金莖露,旁人未見得偏偏被我瞧個一幹二淨,我如今是個吃不得半分酒的身子,眼下這酒氣除卻你還有誰。只說船舫之間也不是緊緊相依,尚留有一道池壑,怎生不見你身邊宮女攙你一攙?”

不曾想,鳶尾說她貪杯也罷了,到了曹凝君眼裏,竟成了她“暢飲”了。

“我穩當當站在這裏,着實沒有你說得這般唬人。”她另手覆上曹凝君的手背,察覺出咯手得緊,“倒是桢良媛,這些日子以來,消瘦不少。”

“想來流韻軒那些宮女日日見慣了我,從未說過我消瘦不少。”曹凝君本就哀思如潮,席間衆目睽睽之下時常也有悶悶不樂之态,聽罷她這句話倒強顏歡笑起來,“近來身子愈發重,我也沾不得脂粉,自己身子又不争氣,恐有礙觀瞻,不見得有人來流雲軒探望也好。”

“桢良媛未免過分消沉了一些,卻不知其中另有蹊跷,我原也是想去探望你的,可惜你盼着去探望的那人并不是我。”徐杳見她小腹微隆的模樣,因有幾分醉意,心下難免生出憐憫體恤的心思,口無遮攔道,“趙容華貶了位分也不見得她及你半分懊惱,而你又不見得及趙容華涎皮賴臉。你怯懦一些是沒有幹系的,只是苦了你尚未成形的孩子。未經世事總天真,平白卻為人招來禍事。”

聽她提及“禍事”二字,曹凝君旋即明白過來:“曉暮那日從禦書房回來也細細說與我聽,她好心辦錯事,私底下同豆蔻換了菜肴原也一個字也沒有在我面前提起過。你同我說這些道理我何嘗不知,日日夜夜閑來無事我便自個揣摩這些,這孩子既與我有緣投身過來,我必然是要許他一個光明的。”

“承蒙桢良媛連日照拂。”曹凝君同她見禮,見一旁有宦人劃槳泛舟過來,繼而道,“我身子不适,适才告完假,這便先回流韻軒了。”

徐杳受了曹凝君這禮,也不制止,又同她颔首告別,見曉暮扶她上了船,往太液池岸去了。

然而徐杳一時再度陷入眼前的僵局。

她同曹凝君說了這會子話,卻唯獨忘了詢問她眼前兩艘船舫哪一側得才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倘她迷迷糊糊随意挑了一側的船舫一腳踩空落了太液池,落入旁人眼裏還只當她尋死覓活呢,無端成了笑話。

她忽而靈光一現,醍醐灌頂般似是想到什麽法子一般,微微側首,卸下了一只耳垂上的耳墜,紅瑪瑙墜子躺在她手心,瑰麗瑩潤,水頭足得很。

随即卻被她擲去左側得舺板上,“哐啷——”抽抽搭搭滾落兩聲,下一瞬她沾沾自喜便也随之躍了過去,腳下踉跄兩步才勉強穩住身形。

舫梁一角上只懸着一盞連彩燈,倒比不得設宴的畫舫上亮堂,一時卻迷了她眼,覺得昏沉得厲害,俯身伸出手四處在舺板上尋起自己的紅瑪瑙墜子來,好容易摸到拾起,她瞥見船頭的撐杆墩上緊緊系着一條麻繩,絞得也算不得周正,被她輕輕拽了兩下便解了下來。

徐杳後知後覺,原來周圍的這些船舫皆與中央那艘船舫有所銜接,以防擅自随波逐流。

世上所有的貪婪都在熱鬧裏,偏偏這熱鬧是旁人的,而她什麽都沒有。她倒也不介懷形影單只泛舟賞景,雖然伶仃了一些,倒也惬意。

她這樣想,腳下的畫舫果真随着蕩漾的波紋起伏起來,水光裏映得是耿耿星河,她晃晃悠悠起身,踩在連彩燈光影交錯的圓圈裏,每一步的弧線都是她的決心,沒有終點。

她愈發頹迷起來。

她胃裏一時也翻江倒海,禁不住伸手覆上去,堪堪卻往下移了兩分,觸到腹間平滑的布料,她聽見有凄戚的聲音響起:

“娘親會讓你安穩出世,娘親無論如何也會讓你安穩出世的……”

徐杳臉頰微熱,頓時水光漣漣,這才察覺出來,原來這疏離的聲音竟是出自自己。她喉頭微動,也顧不得腳下,幹嘔了兩聲,更覺頭皮發麻,再反應過來時她已然跻在舺板邊緣了,搖搖欲墜,幾乎要栽進她眼底的星河裏。

岌岌可危之際,她後頸脖一涼,一股力道将她兀然攥過去。她眼前一黑,再回過神來時手肘已支在蒼勁寬廓的胸脯上,隔着玄色冕服,她擡起眼簾,果然見到燕懷瑾棱角分明一張臉,此時正漠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她。

而她此時淚眼朦胧,只看到往日裏熟稔一張在眼前罷了。

她幾近是貪婪地聞着他平日熏衣的雪松香,一對手拂過他的衣襟,不管不顧捧住他一張臉,不經意間蹭過他的耳根。

“燕懷瑾。”霎那間她笑得爛漫,仰頭瞻望他。

這三個字仿佛花光她所有力氣,話音未落便倚在他胸襟上。

燕懷瑾一怔,她舌尖抵着上齒龈從第一個字開始發聲,綿言細語,像極了當初常玉氣急敗壞時喊自己的模樣。

“你這是,酒吃多了?”連他自己也前所未料,不假思索竟也同她溫和開口,将原本那些呵斥和質問悉數抛去腦後。

他便這樣看着身上的徐杳,絲毫不顧忌自己背後硬梆梆的舺板,由着她圈住自己,她一襲霞色煙羅绮雲裙嵌在他的玄色冕服裏,在飄搖的畫舫上蕭瑟地漸行漸遠。

正是一副“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的旖旎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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