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貳柒
翌日
華清宮
徐杳這一夜倒是睡的香甜,渾不在意燕懷瑾一去不回,昨夜亥時的時候倒是有個同她有過兩面之緣的宦人,名喚唐茗的,還特地來寝殿支會了她一聲,說陛下歇在禦書房了。這宦人在她眼皮子底下一來二去,雖有幾分谄媚的意味,倒也乖嘴蜜舌,她自然知曉為得是什麽。
鳶尾豆蔻二人倒是一早便候在外殿,掐着時辰才進去喚徐杳,徐杳睜眼便看見玄黃的床帳,沉香木的材料向來助眠,也難免她一夜無夢。
然而燕懷瑾昨夜歇去禦書房的行徑倒着實耐人尋味,眼巴巴抱着自己回了寝宮,問了三言兩語便撒手去了,也不直到他是過不去自己這道坎還是別的什麽。要說他過不去自己這道坎,她是萬萬不信的。
待徐杳梳妝妥當後,一行人遂往長信宮去了。
一路上唯獨豆蔻幾番欲言又止,徐杳瞧着有趣得緊,倒也不問她,果真眼瞧着快到長信宮時,豆蔻才直言不諱道:“昨夜奴婢同鳶尾等了您許久也不見人,誰曾想您去了華清宮,還是個名喚唐茗的宦人來落英榭走了一遭。”
“早曉得您貪杯,奴婢也不獻這個殷勤,由着你數落兩句也就罷了。”鳶尾在後頭也絮絮叨叨道,“您雖歇在華清宮一夜,可惜……”
不待鳶尾這話說完,她已然知曉她說得是燕懷瑾歇在禦書房一事。
“你兩個盤算着一唱一和多久了,淨是些快起耳繭子的老生常談。”徐杳啞然失笑。
進了長信宮,随衆人一并朝上首請安,各自落座後。娴昭儀風輕雲淡地拂過下首衆人,語焉不詳道:“昨夜七夕,有道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奈何在座也只有襄良媛是個福澤深厚的,想來她過得才是名副其實的七夕,旁人不過是湊熱鬧罷了。”
娴昭儀這話,将她捧得很高,昨夜她被燕懷瑾一步步摟抱于懷間去了華清宮之事,已然阖宮上下人人皆知,燕懷瑾末了卻自個歇在禦書房自然也是人人皆知。
徐杳斂眸,恭恭敬敬道:“娴昭儀謬贊了,一年總會輪到一回七夕,于有些人而言求之不得,于有些人而言卻是唾手可得,确實算不得什麽稀罕日子。”
她絲毫不謙虛,委實倒不介意坐實娴昭儀那番話的。
這日倒難得的是,趙容華神色恹恹,聽了她這話也不為所動。
遂這日請安倒風平浪靜,娴昭儀也未曾多留她們說話,便要她們告退了。臨走前徐杳卻聽見那長信宮的掌事宮女抱琴含糊其詞隐約提了一句瑤光公主似乎又抱恙,心底暗暗詫異,顏舜華這女兒竟是個如此孱弱的。
想來燕懷瑾這個皇帝當得也算不得帝王典範,膝下子嗣未免單薄了一些,偏偏大皇子是個癡兒,瑤光公主體弱多病,二皇子尚未滿周歲,除此之外便屬桢良媛尚未呱呱落地的腹中胎兒了,若是二皇子與桢良媛這胎再生波折,倒也算件奇事。
這日午後未時,正值徐杳小憩轉醒,不曾想桢良媛倒登門拜訪,邀她禦花園同行,美名其曰散步,徐杳見她身子尚且還不算過于沉重,乘着這時景多走動些于孕婦而言也是有益處的,便應約同行了。
因曹凝君步伐緩慢一些,徐杳也遷就着她,在宮道上便瞧出曹氏喜形于色,一對眼裏更是從未有過的心滿意足:“我原是要謝襄良媛一聲的,只是想着自打入宮以來,謝你的次數已然數不清了,想着襄良媛也并非是小肚雞腸之人,便也不多此一舉,平白顯得生分。昨夜那樣的日子襄良媛去了華清宮,委實是天大的好福氣。今兒禦前的蔡大人親自來了流雲軒一遭,賞賜了許多新鮮玩意,想來定是襄良媛為我說了許多好話。”
照曹凝君這話說來,她眼下能出流雲軒其中還有自己一份功勞。然而徐杳實在不忍告訴她,她确實有幫襯曹凝的心思,卻未曾為她美言過一句,原是同曹凝君散宴時說話不仔細教燕懷瑾一字不落聽去了才是真的。
待徐杳一幹人行至禦花園的時候,因生怕曹凝君受了暑氣,便循着鵝卵石鋪出的小道尋了一處小巧涼亭,這涼亭旁與別處的姹紫嫣紅不同,栽了成排的茉莉花,芬香襲人,倒含蓄得緊。
有幾簇茉莉花上甚至栖着幾只蝴蝶,豆蔻一時瞧得有趣,興致盎然只随着蝴蝶的痕跡撲去了。
桢良媛身邊的曉暮倒是依舊一副老實模樣,鳶尾立在徐杳一旁見狀欲出言喚豆蔻,還未出聲便被徐杳制住了:“且由她去罷。”
她忽而憶起上一回來禦花園,那時尚且還是暮春時節,偏偏被趙容華攪了興致。她不自禁望向了遠處的假山,那假山頂上因有一株梧桐樹密密稠稠,倒也瞧不清涼亭的模樣。
這是假山石階上頭悠然下來一位宮女,遠遠地瞧不清模樣,她這才看見假山下頭原是站着一個人影的。
是個個頭極矮的小孩子,身上穿得錦衣華服十分精致,被那下來的宮女一路引着往假山上頭去了。想來這個時辰會在那假山上頭得,無非是趙容華無疑了。
徐杳微微蹙眉。
曹凝君見她盯着那處出神,便也看了個明白,疑惑不解道:“可是瞧見了什麽不妥之處?”
徐杳搖搖頭:“想來也不幹我們什麽事的。”
只因那孩子落腳處,正是同她上回一般無二,繼而便被趙容華宮裏頭的掌事宮女寄雲請了上去,而眼下喚那孩子上去得約莫也是寄雲了。
不過須臾片刻,那孩子便安然無恙的下來了,一路蹦跶着步子朝着徐杳這處的涼亭過來,她這才瞧清楚這孩子的相貌,分明是個長得十分标致的男童,一雙眼更是極有靈氣的,只是好端端的兩個發髻上環環繞繞戴了許多各式各樣的花瓣,披紅戴花的模樣着實有些不堪入目。
這男童徑直進了涼亭,同徐杳一幹人憨笑道:“見過衆位姐姐們。”
曹凝君一頭霧水問他:“你是何處來的,怎生這幅打扮?”
徐杳心下卻已有了成算,宮裏頭錦衣華服的男童,又是這般歲數的,當屬永和宮常婉膝下的大皇子無疑了,按照上一世的輩分,這男童也是要叫自己一聲姨娘的。
“适才的姐姐們都說我戴這花好看極了。”
這男童聲音稚嫩,聽說大皇子是個癡兒,遂一直未曾上過書房,眼下看來,倒也沒有外人所傳得那般瘋瘋癫癫,不過說他天真無邪倒是不假的。
徐杳一眼瞧過去,他衣襟上還黏着許多花粉,忍俊不禁道:“你身邊伺候的人都去哪裏了?”
她話音剛落,一行人卻踏進了涼亭,她擡眼望去,為首那人竟是常婉,依舊是明豔動人一張臉,梳着鳳冠,着一襲正紅色曳地鳳裙。
“皇後娘娘鳳體安康。”徐杳一幹人等皆屈膝見禮。
常婉卻也不看她們一眼,言簡意赅對着後頭的幾個嬷嬷們吩咐道:“還不快帶大皇子回去。”
“大皇子性情淳良,本宮也不是不曉得有些個不消停的人是如何在底下嚼舌根的。雖然本宮禮佛久了,卻從來也不是寬宏大量的聖人,你兩人今年才入宮,可見娴昭儀并沒有教你們習過幾樣規矩。”待後頭的嬷嬷們上前領了大皇子漸行漸遠,常婉也不讓衆人起身,面色不虞道,“桢良媛有孕在身,閑來無事還是不要随意出來走動得好。至于旁得人,各自去領二十板子罷。”
曹凝君從未見過皇後這般盛氣淩人的模樣,徐杳卻并沒有她這般大驚小怪,常婉若當真沒有半點脾性,那便不是常婉了,她放權給娴昭儀,不過是她自己不要罷了。
“大皇子也不過才來此處,原是從假山上頭的涼亭下來的。”徐杳絲毫不以為意,“那處的涼亭,如今一貫為趙容華所用。先時妾也十分詫異,大皇子身邊也不跟着侍奉的人。”
“既是這樣,”常婉當機立斷,幹脆利落地已然往假山那處去了,側首時還不忘扔下一句,“你且随本宮去瞧個究竟。”
“還不快扶桢良媛回去。”徐杳瞥了曉暮一言,有意提醒她。
卻說趙蕪一如既往地帶着二皇子在此處,她正悠閑自在地坐在石凳上,聽見石階上的腳步聲,卻不曾想先行上來得會是永和宮那位不問世事的皇後。
一時怔住,才忙不疊屈膝見禮:“皇後娘娘金安。”
常婉一眼便看見石桌上七零八落的花瓣,同大皇子鬓間所戴一般無二,輕眯了眯眼:“趙容華好興致。”
不待趙蕪接話,“啪——”她臉上遽然間已生生挨了一個耳刮子,常婉這耳刮子扇得有幾分刁鑽,蹭着趙蕪的眼角擦過去,趙蕪再睜眼得時候已然滲出淚光了。
後頭被嬷嬷擁在懷裏的二皇子頓時“哇——”一聲啼哭起來。
“你可知罪?”常婉在這啼哭裏卻不為所動,眼底只有趙蕪。
趙蕪自入宮以來,何曾受過這等欺侮,半晌才反應過來,因在她宮裏頭的宮女嬷嬷衆目睽睽之下,她只愈發覺得無地自容起來,胸前更是起伏不平,呼吸急促,這是氣得極了:
“您要給妾安莫須有的罪,妾又有什麽法子。”
“大皇子同趙容華那寶貝兒子一般無二,身子骨裏同樣淌得是陛下的血脈,永和宮上上下下都不敢有一絲怠慢,成日裏捧在手裏怕碎了,含在嘴裏怕化了。趙容華身為嫔妃,卻不恪守本分,竟拿大皇子作樂,實為大過。”沉璧得了常婉的示意,上前兩步,字字珠玑道。
堪堪這時候徐杳才從石階上不疾不徐進來,榜眼冷觀着這一切。
然而她這一出現卻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趙蕪下一瞬轉過身子,朝着身後的宮婢寄雲發作道:“你這浪蹄子!何時能為我省兩分心,平日裏白養你了,大皇子什麽身份,你又是什麽泥濘裏爬出來的東西,光顧着自己起興,賴到我頭上來,管教你不得好死!”
她說最末一句話的時候,手上已經一把擰住寄雲的發髻,嘴裏一時又胡亂啐罵起來:“你同外頭那些娼姐兒有什麽分別?”
趙蕪滿心滿眼裏想起前陣子徐杳中毒一事,她那時便知曉自己這宮婢不甚幹淨,奈何又不好在殿前開脫,因這宮婢同自己牽系過多,只怕會招供出自己不少關乎自己的陳年舊案出來。
偏偏她這一聲“娼姐兒”仿佛說中了寄雲心思,這宮婢渾身一顫,一時只覺得心如刀割,面上也流露出幾分哀哀欲絕的神情。
趙蕪卻視若無睹,“啪啪——”幾聲扇得寄雲霎時嗡嗡作響。
涼亭一角的嬷嬷們一面哄着二皇子,一面還不忘規勸了兩句:“趙容華快停手罷,想來寄雲也是無心之過。”
“你今兒便是将人打死了,也脫不了幹系。”徐杳原只想激将趙蕪兩句,教她停手罷了。
不曾想趙蕪聽罷這席話雖制住了動作,那宮婢已然紅腫一張臉,臉上更是涕泗橫流,發髻盡散狼狽不堪。
“奴婢再不伺候您就是了!”
她說這話得時候聲音尖細,立時已朝着涼亭外頭縱身一躍。
衆人上前兩步俯瞰下頭,只看到潺潺不斷的一簾幽瀑,半點瞧不清底下的情形。
這廂沉璧已經打發人下去察看,那人腿腳倒利索,約莫是下去瞧了一眼便上來了:“了不得了,趙容華逼死人了!”坦然失色慘白一張臉回禀道,“流了好大一池子血,已經咽了氣,怕是活不成了。”
趙蕪還杵在原地,聲音打顫:“死了也幹淨。”
“本宮今兒出來一遭,瞧見得已是這後宮裏頭烏煙瘴氣,往日裏從不與你們這些年紀輕的計較,以為這大燕的後宮無人掌權,是當真以為鳳印不在本宮手裏頭,還是怎麽?先罰你回宮禁足,再聽候發落,可憐了二皇子尚未及周歲便親眼所見自己的生母這般行徑,不若本宮代你照料幾日也好。”常婉夷然自若看着眼下這場鬧劇潦草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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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書房
蔡蓮寅進內殿的時候,但見桌案上一沓奏折紋絲未動,建安帝眼前置放着一方黃楊木盒,那裏頭存放得據說是珞夫人的遺物,他倒是未曾經過手的,平日只由建安帝親自收置。
他叩首道:“陛下。”
“朕已經拟好了旨意,晉襄良媛為從四品小儀。”他執一方錦帕,細致擦拭着黃楊木盒的邊邊角角,“你為朕走一趟落英榭,朕記得去年南诏國的歲貢裏有一柄繡着木蕖的缂絲團扇,你開庫取了送過去。”
他那時鬼迷心竅,終歸是做了負心人。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終歸敵不過一朝枯榮色。可他自始自終,不過是不想做一個傀儡皇帝罷了。要知道,這是他的天下,他的江山社稷,并不是常海德的。
燕懷瑾掂量了許久,他過分思慕得那人,名喚常玉,他實實在在再也離不開同她相幹的半點。
建安二年,珞夫人殁。關雎宮的掌事宮女靈檀為她守靈,他記得她向來器重這人。
——“她彌留之際,可還有什麽心願沒有?”
——“關于陛下,珞夫人只字未提。”
——“珞夫人一直想為奴婢尋一門好親事。只是奴婢自幼在王府長大,眼皮子短淺些。陛下,您允奴婢伺候陛下罷。”
——“她既想你活着,你便好生活着罷。”
世人都說皇帝好,取不盡的潑天富貴,賞不盡的如花美眷。然而他在嘗盡皇位上孤家寡人的滋味後,生平頭一回這般懊悔,也是生平頭一回這般痛恨江山社稷。
他想,自己果真做了許多對不起常玉的事情。徐杳既有将常玉演的入木三分的本事,雖過後再不承認,平空抵賴如何抵得幹淨。她只需伴自己左右便足矣,只當她是一個念想也好。
她祈求得不過是功名利祿,富貴榮華,這些他都給得起,縱然她是徐文山的女兒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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