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叁玖
“只道您是個運籌帷幄之中, 決勝千裏之外的,想來您自然是會保全自己的, 眼下看來果真不假。”徐杳聲音平淡,幾乎随着她的發梢隐匿在徐徐晚風裏, “只可惜妾卻是個惜命得緊的貪生之徒,倒辜負您這般同舟共濟了。”
“管保瞧一瞧你,就抵得個福星高照。你既這般不情願,橫豎也沒有旁人,你又何須這般拘禮?”
餘晖紛紛揚揚灑落在他臉龐上,倒顯出幾分神采奕奕。
她眼角眉梢一段風情嵌在背後的風光霁月裏,她終歸還是依他這話喚了一聲:“燕懷瑾。”
他一時怵在原地, 猶然記得上回聽見她喚自己名諱還是七夕船宴那夜,她那時酒酣微醺,盡是些糊裏糊塗的昏話, 卻兀然在他心頭起了驚濤駭浪,以致于他那時便将她看成了常玉, 那個同他一度結發為妻恩愛不疑的女子。
而她此時分明清醒, 不瘟不火地喚了這麽同樣似曾相識的一聲。
這聲“燕懷瑾”宛轉悱恻, 卻教他聽出一縷千帆過盡後的雲淡風輕來,他想起驚蟄時節夜訪關雎宮那夜,明明從未謀面, 卻勝似舊人造訪。而眼前的女子,名喚徐杳,在同他相處的許多細枝末節裏, 方方面面都像極了常玉。
佛祖釋迦牟尼說人有八苦,分別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這塵世上有許多稀罕事,上古傳聞裏頭便有長生不老之境,死而複生之際。
而她接下來的話終于印證了他心中所想——
“你那時同我說,你這輩子,生來孤魂,死的時候偏要帶上我作伴。往後有你一份福享,便有我一份,若你沒得福享,也要想方設法尋一份福給我來享。”她啓唇,正是一副寡淡無味的口吻,末了卻和顏悅色地添了一句,“這些話,原不過是你的假意托辭,是不是?”
相傳去往陰司冥府的黃泉路上有一道忘川河,忘川河上立着座奈何橋,有一婦人喚作孟婆得專販孟婆湯,只說那孟婆湯統共六口,一口出世甜,二口叛逆辣,三口珍惜酸,四口情責苦,五口身心麻,最後一口卻為白水,淡了口中味,忘了前塵事,泯了愛恩仇,舒了川字眉。
偏她在黃泉路上走了一遭,陰差陽錯被遣了回來。
燕懷瑾驀然起身,步履蹒跚,踉踉跄跄來到她跟前,伸出手張徨失措地覆上她的耳鬓,唇齒打顫:“阿玉。”
“我那時總以為,你于我而言——”她眉頭一蹙,漫不經心繼而道,“是上蒼的恩賜,是沿途的風光,是一切美好,是三生有幸。”
“只因我那時自以為是了一些,想着你我是如何舉案齊眉,以致于他日西去都沒有關系。如今想來,是我錯看了你。”
她這才瞧清楚他蒼白憔悴一張臉,眼睫濕濡,俯首對着自己,她從未見過他這般一籌莫展的模樣,又因衣衫褴褛,委實狼狽不堪了一些,眉眼之間盡是苦楚之色,她十分不以為意,只覺得厭怠得緊:
“和離書上寫,凡為夫婦之因,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之夫婦。若結緣不合,比是冤家,故來相對。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各還本道。願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鬓,美掃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宮之主,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阿玉,我在龍山寺為你求了一支上上簽捎與你看,我記得,你向來最迷信這些,簽文上頭寫——”他只将她這些話置若未聞,自顧自絮絮叨叨起來。
她立時便明白,他說得是建安二年裏頭的一樁舊事,那時帝後二人前往龍山寺祭祀,而她那時不過是區區從一品的夫人罷了。也正是在帝後二人即将啓程回宮的最後一日,她在關雎宮香消玉殒,那是常玉的祭日。
他話音未落她便出聲打斷:“其實你我二人的情誼,早已在建安元年便煙消雲散了罷。我原是不明白這些道理的,要知道,當真要明白這些道理須得九死一生,只消粉身碎骨。只有聖人才會相逢一笑泯恩仇,偏偏不是我。我不願再同你處處計較,總歸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也只屬于我一人的孩子罷了,同你又有什麽相幹呢?”
她看見他喉結微動,喉頭發出一聲若有若無得嘶吼,他到底還是虧待了她。他想,若她質問自己一句,好歹她質問自己一句也好,偏偏她将關乎自己所有的委屈都只字不提。
他發鬓淩亂,唇瓣微微顫顫,終究還是未曾發出成字成句的一聲音節。他眸光漾起水霧,被徐杳瞧了個一清二楚。
徐杳擡起一只胳膊替他拭淚,動作輕柔,步子卻往後讓一讓:“眼下,你也不過只欠我一紙休書罷了。”
“阿玉,”一時間只餘他擡着手杵在空中半晌,他指尖蜷縮,她這是不願同他再生交集,聲音嘶啞,“回到我身邊來。”
她卻笑得開懷,眉宇之間是從未有過的敞亮,朝他痛痛快快道:“怕是我臆想了,你大抵早已忘記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自然連一紙休書也讨不來。”
然而燕懷瑾卻一如既往的不讓她如願,不過是須臾之間,他身形一歪,徐杳順勢接住他,他半邊身子硌在她肩上,隐隐作痛,她撥開他額鬓間的碎發,順着餘光瞥見他緊阖的雙眸,她低喚了兩聲他的名諱,他仍舊不為所動。
她展開扶在他肩胛的上的另一只手,掌心上已然殷紅一片,血花肆意地自他肩胛上漫出來,一直溢在她指尖,滴滴答答悉數又落回他的衣袂上,湮出晦澀的血跡。
卻說徐杳磕磕絆絆将燕懷瑾沉重的身子拖扯回了山洞裏頭,毫無忌諱地褪了他的衣衫,還不忘撕開一段布條,想來他也不會介懷自己再褴褛不堪一些,将草藥撚碎敷在他滿目瘡痍的傷口上,末了還不忘綁上布條替他系起結來。
待她這一番忙活之後,只覺得腹中饑腸辘辘,身心交瘁,便也撒手在一旁就地睡去了。
徐杳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夜半三更,涼風習習從洞口外頭朝她撲面而來,她徑自起身,這才察覺身處的幽幽山洞裏泛着昏黃的暖光,映在頂上的鐘乳石上,再擡起眼簾,便瞧見一旁正襟危坐的燕懷瑾,手下正生着篝火,叉着鲢魚的竹枝正架在篝火上,一時香氣四溢。
她早已挨了許久得餓,眼下想來還是承了燕懷瑾的恩了。他姿态不疾不徐,絲毫瞧不出竟是昔日養尊處優的建安帝,聽見她悉悉索索的聲響,這才朝她望過來,一派氣定神閑。
她倒是十分想問他一聲安好,到底還是梗在喉間,在他一旁撿了個地方坐下,坦然自若接過他遞來得一段竹枝,眼前的鲢魚雖然賣相不太中看,她卻也将就着大快朵頤起來,爽滑酥嫩卻也沾着一股子腥味。
好容易勉強飽腹,她方才擲下手裏的竹枝,便聽見身畔傳來低低的沉吟:“阿玉。”
“嗯。”約莫是此刻的篝火過份溫柔了一些,捂着她周身暖洋洋得,她幾乎是下意識應了一聲。
“你是如何成了眼前的模樣,成了‘徐杳’的?”燕懷瑾斟酌了半晌,良久才長籲嘆道,“我既盼着你回來,卻又盼着你永遠也不要回來。”
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有一種舊相識,便是她同燕懷瑾。她原以為自己同他也是冤家路窄,自然是分外眼紅,只差千軍萬馬來相見。不曾想竟是眼下這般平靜無瀾,說其樂融融也是不差的。
她将他的疑惑充耳不聞,燕懷瑾見她緘言不語,便轉了話鋒,意味深長打量着她:“你如今以徐文山唯首是瞻,橫豎他與常海德也是同袍情誼。你若去意已決,向我讨一紙休書也并非未嘗不可,只是阿玉,你又為何再趟進京都得這趟渾水裏?”
“阿玉,阿玉。”他指尖自顧自摩挲着,唇間呢喃着‘阿玉’二字,道不盡的缱绻凄離,旁敲側擊道:“你為得又是什麽呢?”
“你倒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盤,教人折服得緊。”徐杳哂笑一聲:“說到底你同徐文山不過是一邱之貉罷了。”
這夜臨到她睡眼惺忪以後,正是半夢半醒的時候,忍不住一陣心悸。
“莫怕,我在呢。”他在她耳畔低喃道,忙不疊又起身往篝火上添起木枝來。
她想,若他在建安二年那個夜晚,也能如此這般告訴她該多好。
翌日
乘在漫無邊際的霧霭流岚裏,徐杳同燕懷瑾一同尋出路去了。約莫小半個時辰的功夫,她自己已是疲憊不堪,身畔的燕懷瑾則是除了面色煞白了一些,倒也瞧不出什麽名堂。二人互相攙扶着終于穿過了荒郊野外,循着官道一路向南,進了一座四方城。
雖不及阆州熙熙攘攘,卻也是絡繹不絕。四處打聽之下二人才得知,這原是地屬阆州的轄郡。二人此時皆是十分落魄的潦倒模樣,合計着先尋一處客棧落腳,請郎中問診一番,明日再雇馬車前往阆州。
眼睜睜看着燕懷瑾掂了掂腰間的佩玖邁進了當鋪的門檻,她便自顧自立在外頭,時不時朝裏頭張望一眼。
偏偏這時候伴着“籲——”一聲吆喝,一輛雅致的楠木馬車歇在她跟前,兩匹棗骝馬随之嘶鳴,雖及不上王侯世家的富麗堂皇,卻也流露着雍容華貴,落入她眼底只覺着似乎熟稔得緊。
馬車上的車夫縱身跳下,一身小厮打扮,上前朝着徐杳作揖:“我家公子請您一敘。”
徐杳一時饒有興致,滿腹狐疑道:“敢問你家公子姓甚名誰?”
近在咫尺的馬車帷幔上繡着松柏紋案,四周邊垂綴絲穗,挑起車簾的一只手指尖微翹,骨骼清俊,玉石一般溫潤的聲音響起:
“小生姓裴,單名一個炳字,本貫襄州人氏也,年方十九歲,正月十四日子時建生,并不曾娶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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