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肆拾
徐杳粲然一笑, 齒若瓠犀,悠然喚了一聲:“裴炳。”
楠木馬車上那人随着她話音剛落這才露出廬山真面目, 鬓角清楚,眉眼隽雅, 着一襲沉香色湖綢素面袍子,此時正言笑晏晏望着她。
她兀然對上他的眼,無端端想到君子皎皎,蘭芝玉樹這八個字。
晉書裏被用來形容謝安,那個被推崇為江左風流第一,世人皆稱“安石不肯出,将如蒼生何”的世家子弟。
“別來無恙, 杳妹。”
他一如既往喚她一聲“杳妹”。
若回溯起她同裴炳的淵源,不過三言兩語便足以概括。若當真深究起來,他倒也同自己并不相幹。她只知曉, 裴母同徐母因閨中密友得緣故,來往多一些也是自然的, 只可惜同為詩禮世家, 徐母的命途卻格外坎坷一些。
她那時初來乍到, 待襄州許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至于裴炳其人,還是從豆蔻口中聽說, 徐母病逝之前她同裴炳倒有過幾面之緣,除此之外便再無任何瓜葛。裴炳年歲上長原主三歲,遂後來一來二去, 便以兄之名,喚她一聲“杳妹”。
她實在不忍心告訴他,自己自始自終只把他當作晚輩看待。
只說那廂燕懷瑾從當鋪裏頭出來,十分不以為意地征詢了她一句來龍去脈,她則輕描淡寫應付了“舊相識”仨字過去。燕懷瑾聞言依舊泰然自若一張臉,徐杳瞥他一眼,便也不去睬他。
裴炳果真沒有辜負她的冀望,馬車上載了燕懷瑾與徐杳二人後,兜兜轉轉了一個巷尾,最終在四方城最大的一處客棧前落腳,客棧外頭挂着金字黑匾,裏頭分東西廂和南北院,環抱着中央座落的庭苑。裴炳出手倒也闊氣,無論天字號或是地字號,統統“占為己有”了,只為圖個清靜。
他還不忘為燕懷瑾尋來一位郎中,雖然他這一路上未曾打聽過燕懷瑾的傷勢,但是徐杳想,約莫是燕懷瑾臉色委實蒼白了一些,十足十孱弱模樣。
待這郎中診脈開方,撂下筆杆故弄玄虛關照道:“忌酒肉,忌辛辣,忌疲勞。”末了還不忘添了一句,“忌房事。”
庸醫也,徐杳暗啐了這麽一句。不曾想這郎中挎着藥箱方才邁出去,燕懷瑾便起身欲阖上門,而她見狀也正欲起身離去時,遽然一道勁力襲上她的肩頭,伴着“吱——”一聲,天旋地轉之際,她再回過神來時,已經被他釘在緊阖的梨木門上。
“好一對竹馬青梅,兩小無猜,拿襄州遞起暗號來,豈不是一回生二回熟,到頭來命中注定做夫妻?”他低頭俯在她的頸脖間一陣流連忘返,末了捱在她耳畔低聲戲谑道,“真正兒是教人唏噓。”
溫熱的氣息噴薄在她耳垂上,她眉間微蹙,只因腰後硌在門栓棱鋒上,十分不好受。
他卻由不得她抽身,憤懑地咬住她的耳垂,立時她便周身一顫,酥酥麻麻連帶身子也綿軟起來,幾乎要站不住腳跟。
然而她一雙手順勢自他腰間攀上他的肩頭,指尖蜻蜓點水的力度,末了圈上他的頸脖,媚眼如絲,吐氣幽蘭:“你不也是?”
他低笑一聲,唇瓣從她的耳垂上悻悻離去,一只手扶上她腰畔,掌心抵在門栓的棱鋒上,另一只手探入她的下裳,隔着亵褲以指或輕或重地揉撚起來。
“平日裏專撿些花言巧語來說給我聽,當真比話本裏頭寫得還要再真一些,機關算盡學做柳下惠,我只道你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今兒可算見着真章了。”經他這番撥弄,她一時也有幾分倉惶不安,一再的屏氣斂聲後終于禁不住喘息起來,她起伏不定的胸口抵在他身下,眼下二人皆衣衫褴褛,比尋常老百姓還不修邊幅一些,倒教她生出幾分神思馳往,眼底漸漸泛起霧氣,将往日裏徐杳的語氣學了個十足十,“承蒙陛下不嫌棄,妾卻嫌髒呢。”
她這席話只如冰雹一般一字一句磕在他心坎上,繼而便是刺骨的寒意,燕懷瑾一對眼底已然盡是陰鸷,一面掌心在她兩股之間游移,指尖隔着亵褲朝她那芳草萋萋的幽谷處頂弄,一面欺身銜住她的唇瓣,每銜一口便擡眼去瞧她的神情如何,窗紗外的光影柔和地映在她眉眼上,他唇齒之間十分游刃有餘地呢喃了兩聲“阿玉,阿玉。”
直到她喉間逸出止不住的嘤咛低泣,他這才察覺指尖的亵褲已被浸了個濕透。燕懷瑾頓時笑得開懷,将徐杳攏入懷中,密不可分,沾沾自喜起來:“阿玉,你終歸還是在意我的。”
她一時埋在他肩頭半晌,幾乎要喘不過氣來,腦海愈發清明。良久燕懷瑾才放開她,她頗有幾分意猶未盡的自顧自提了提褲腰帶,乘着燕懷瑾一時愣眼的功夫,便自行開了個門縫溜出去了,除卻腳步略有幾分不穩。
她尋了一間連廊盡頭的客房推門而入,這才算是都安頓下來,合窗閉門,并吩咐客棧雜役送了水進來,裴炳那小厮還專為她送了換洗衣物進來。她便獨自在房中更衣洗濯起來,手巾依次細細地擦起了頸兒、腕子和內裏粘膩的,因用不慣這處的香胰,囫囵過一遍罷了。
徐杳着一身茜色坐在梳妝鏡前,未經脂粉一張臉此時卻兩靥緋紅,一對柳葉眼秋波盈盈幾乎要溢出水來,偏偏這時候“篤篤”一聲,她便是這幅模樣前去開了門栓,正正地瞧着來人,很是一愣,竟一時語塞了。
“杳妹,”裴炳輕輕柔柔喚她一聲,語氣裏的親昵幾乎快要随風而散,衣袖微擡舉起一個糖人呈給她看,獻寶一般,“特意去集市上為你畫的糖人。”
“你娘舅那一大家子如今春風得意,四處同街坊鄉鄰說你做皇妃去了。”提起這話時,他頗有幾分局促不安,“那人,便是你嫁的好夫婿?”
“裴老太君也為你尋了門好親事,聽說是方閣老的掌上明珠,”徐杳手上接過糖人,只将他這話置若罔聞,有意顧左右而言其他,“不知新娘子模樣如何,性情又是如何?”
“我并不知曉那勞什子掌上明珠的模樣如何,性情又如何,”裴炳幾乎是下意識脫口而出,話音剛落才察出幾分不妥,躊躇半晌,只好斂眉順眼道,“我此番出遠門游歷,還未曾同旁人成親。”
“讀萬卷書不若行萬裏路,”她附和道,一副深明大義的模樣,“既是游歷,總歸還是莫要教家裏人擔憂才好。”
徐杳這話方才說畢,匆匆撂下一句“乏了。”便阖上了門,她怔怔地看着手上的糖人,是個神似燕懷瑾的人形,張牙舞爪,約莫是拟着燕懷瑾畫出來的。
她卻驀然回溯起這遭二入宮時,初訪驚鴻殿,徐青颦同自己所打的诳語——
“你近日只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我想你大抵還不知情,襄州裴家的獨生子推了方閣老家的婚事,鬧着要上山做和尚去,你說說看,這是為什麽?”
她頓時啞然失笑。
而彼時立在原處的裴炳,神情恍惚舉起了手,臨了又放下,心底盡是悵然若失,一直在心底揮之不去得是他适才途經燕懷瑾房外時的情形,充斥在他耳畔的,是她若有若無的嬌喘。
教他如何再事無巨細的告訴她,他這遭是逃婚出來的。
方閣老的那位掌上明珠,他曾遠遠地見過那女子一面,同旁的大家閨秀并無什麽分別,幾乎是一個模子裏頭印出來的。
他想,大概這世上所有女子的音容相貌在他眼裏,只有兩類,一類是徐杳,一類不是徐杳。而他這一生白衣蒼狗的時光裏,亦只有兩類,一類是徐杳在他身邊的時候,一類是徐杳不在他身邊的時候。
他初見徐杳第一眼時,還是徐母攜着徐杳來自家作客的緣故,那時她眉眼還未來得及長開,約莫是平日裏的吃食盡是些清茶淡飯,連身子骨也弱不勝衣,唯獨一張臉白白淨淨,靈秀得緊,雖及不上同齡的姑娘兩腮鼓鼓,卻也出人意料的頗讨長輩歡喜,只可惜這些個長輩裏頭她娘舅那一大家子卻并未名列其間。
愛慕上一個人的方式有三種:直覺、錯覺和不經不覺。裴炳想,他大抵将這三種已然全占了。
他一直自诩得是,自己會對徐杳怦然心動,甚至日日做起不着邊際的黃粱夢來,實在是一樁過分輕而易舉的事。以致于從那以後每每瞧見徐杳的每一眼,都成了他這輩子泯滅不去的劫數。
這日徐杳在房中用過晚膳以後,在連廊上眺了一眼燕懷瑾緊閉的門扉,便側首往庭苑裏頭去了,因連廊上頭懸着絹燈,只見得滿苑芭蕉,綠意盎然。
她竟同裴炳不約而同在庭苑裏頭的一方石桌旁的圓凳上相對而坐,裴炳身邊的小厮立時上了茶,還拿出一對棋笥出來,原這方石桌上頭摹刻着棋盤,裴炳提議同她下棋,她自然欣然應允。
“你過去從未贏過我的,只怕是你我的情誼已然大不如前,”徐杳興致闌珊撂下指尖的白棋,佯作怏怏不樂道,“可見你這些時日以來,棋藝精湛不少。”
裴炳則是一派氣定神閑,漫不經心道:“杳妹同我是一處頑到大的情分,如何是那些混賬能比的?”
殊不知他此時掌心已然生出許多密密麻麻的細汗。世人千千萬,他裴炳獨獨只有這麽一個杳妹。
“小祖宗,你可莫再拿我尋樂了。”徐杳到底是繃不住樂了,下一瞬卻剜了他一眼,“休得胡鬧。”
她這句時隔經年的“休得胡鬧”,正如眼下這月色灑了滿地,勾起他許多思緒,依稀恍如昨日一般。
建安二年,徐杳投了護城河這樁事,一度在襄州傳得沸沸揚揚,差點兒被人寫進戲折子裏頭,只怕是撂筆之後還未來得及洗墨便變賣給茶樓的說書先生去了,再點上一壺茶便足以教人聽到天荒地老。
而裴炳也是在人雲亦雲裏聽說了這樁事,琢磨之後才意識過來,徐杳同自己曾經是有過幾面之緣的。而自打這樁事以後,他再見到徐杳,已是次年,驚蟄時節,襄州城外的栖霞寺。
裴炳蹑手蹑腳避開了衆人眼目,尋了一棵菩提樹下的石凳落座,小心翼翼打開小厮為他尋來的坊間話本,參悟起“佛門本是清淨地,為何總是染塵埃”的誨誡,看到香豔之處時,更是啧啧稱奇,不由得嘆兩聲“善哉,善哉”,也逐漸會過意來為何府上許多丫鬟會對自己暗送秋波。
偏生這時候徐杳自他身後探出手來,夠去了他置放在石凳上的下半冊。看着那突如其來肉嘟嘟的一雙手,他那時心頭大駭:呔!竊書賊。
不曾想這竊書賊不過是一個約莫十歲左右的小姑娘,粉雕玉琢惹人憐,他伸手去拿她手上的下半冊,不料這小姑娘力氣卻不小,刁鑽得很,水汪汪一對眼睛望着自己,他頗帶幾分猶疑不決的惑道:“打何處來的小啞巴?”
只可惜這小姑娘一聲不吭,最終卻因力氣敵不過他敗下陣來,臨走前還頗為憐憫地拂了他一眼,十分老神在在。後來他盤問了候在不遠處為他望風的小厮,這才知曉原來這“竊書賊”原是徐杳。
他這小厮行事倒也周全,可謂是對他馬首是瞻,不過小半個月便同侍奉徐杳的丫鬟豆蔻生出交情來,他這才得知徐杳寄住在她娘舅家的日子并不舒心,又想起那日在栖霞寺的情形,只當徐杳年歲小,這是盼着上私塾呢,偏偏女兒家再這世道上不了私塾,便有許多門楣高的大戶請教書先生登門授業。
只道那祝英臺亦是這般求學好問,想來徐杳同她也是如出一轍呢。
如此這般,他便挑揀了幾本啓蒙書籍,因怕她看得悶,便又添了本《夢溪筆談》,并親自起草了一封信函,信箋開頭還不忘提了一句奉母親意願如何如何。
不曾想,除卻他先時借給她的一摞書,他亦收到了她的“回信”,說是“回信”委實過譽了,不過是一張指節大小的小紙條。上頭大筆揮毫的區區一個“閱”字,而那紙質分明是宣紙上裁下的一方角落罷了。
往後的信函來往裏頭,他肺腑千言,她卻一如既往寥寥一個“閱”字将他打發了去。他也不為此自怨自艾,倒愈發愈挫愈勇起來,只将日日的見識都一字不落得記述下來,譬如,他平日裏走動時見到有一樹也乃如何千奇百怪,亦或是有一日雨過天晴之後天際邊出現了如何驚豔的暮虹之景。
竟比先生平日裏要他做文章還孜孜不倦,逢送書之日便連帶着他作得這些“流水賬”一齊送去。
直到他有一日不小心《碾玉觀音》摻了進去,任由小厮送予豆蔻去了。裏頭講了一樁世人眼裏傷風敗俗的淫奔之事,雖然在他讀來分明是樁蕩氣回腸的風月之事,但也足以教他為此焦頭爛額。
不曾想她這回倒正正經經給他起草了一封回信,信箋上頭正是寫着“休得胡鬧”四字,簪花小楷,尤其是信封上“裴炳親啓”這四個字更是道不盡的隽秀雅致。
“咿呀——”井然一律的推窗聲乍然作響,裴炳這才回過神來。
皓月當空,樹影婆娑,東西廂和南北院,統共三十六扇窗,每扇窗欄後頭皆架着一座弩.箭,每座弩.箭後頭的影衛勁裝整齊,蓄勢待發,只消一聲令下。萬籁俱寂裏,幾乎能聽見鳥雀展翅的撲騰聲。
而在閣樓上負手俯瞰着這一切的人,是燕懷瑾。
裴炳只将周遭這一切視若無睹,映在眼底得唯有徐杳的身影,他似乎是想寬慰她,卻又欲言又止,百般斟酌,只好詞不達意說了一句:“這個時季,在襄州,有上千只白鷺在田間飛舞。”
他那時想着,待她及笄之年,便光明正大的娶她為妻。
“莫要忘記我。”他小心翼翼拂過她的衣袖,在石桌上的楚河漢界處,遞給她一枚平安扣,璞玉無暇。
古樂府詩集《子夜四時歌·夏歌》裏有吟:“情如三夏熱,今日偏獨甚。”
建安九年伏暑之際,她在四方城再遇裴炳,末了只聽到他這樣一句“莫要忘記我”。
她緊了緊手心,蒼涼凄清,同他說這話的口吻一般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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