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在不去尋陸蘭琛的時候,容成瑾一直是個甚少出門的人, 而這漪瀾小築, 她其實也是頭一回來, 畢竟, 她一身是病, 總是姚楚倩心疼她,主動來尋她。
容成瑾是伴着一陣琵琶琴音下的馬車, 而漪瀾小築,也确實如她想象的一般, 那麽清雅, 那麽柔美……
“楚倩姐姐。”容成瑾看着眼前相迎的溫婉女子,含笑喚道。
然而, 與她的笑意截然相反的是,姚楚倩卻是忍不住皺了皺眉。
因為,容成瑾的臉色, 依舊是那麽的不好看,蒼白的一張臉, 全靠嫣紅的胭脂點綴。
“郡主的臉色, 怎麽還是如此差。”
容成瑾頓時一愣,她容色不改, 柔聲道:“不過是昨日耗費了些心神罷了,怎麽了,楚倩姐姐,我的臉色, 當真難看得那麽明顯麽?”
“實在難看極了。”姚楚倩如此嘆息着道,“早知你會如此,我便不那麽晚給你傳消息了,我就該讓你睡個好覺,再一大早給你送信的。”
聞言,容成瑾的神情不由得一滞,她看着眼前未來大嫂關切的模樣,心下暗暗想着,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告訴人家,要不是因為來了這封信,她昨天估計就得急得睡不着了。
“郡主是在想什麽呢?”
容成瑾立即便回過了神來,她擡起頭,又看了一眼姚楚倩後,便直接說明了自己的來意:“楚倩姐姐,陸姑娘她,可還在否?”
姚楚倩不禁輕笑:“不然郡主以為是何人在此處彈琵琶呢,陸姑娘她此時便在那池邊的小亭中,你……好好同她說,她可還不知我給你寫了信,更不知你會過來。”
容成瑾淺笑颌首:“多謝姐姐。”
……
今日天晴無風,碧幽幽的池水平靜無波瀾,在陽光底下,綠瑩瑩的,像極了容成瑾腕間的那一雙翡翠。
而池邊小亭裏,此時正坐着一個清豔絕倫的姑娘,她并未精心梳妝,一身清淡簡潔的青衣,只用了一支玉簪随意地将一頭烏發攏了個髻,臉上,也是一絲粉黛也無,素得教人完全看不出,原來,這曾經竟然還是一位紅牌琴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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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縱使是這般的懶于梳妝,陸蘭琛也依舊那樣的美,美得不容亵渎,美得似一場夢,縱使滿園的絕美秋景當前,此時在容成瑾眼中,也已完全奪不走她的半分光彩。
不由自主的,容成瑾便已是漸漸停下了向陸蘭琛走去的腳步,只遠遠靠着一棵大樹,靜靜地看着女子彈琵琶的美景。
她其實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何總是這樣的別扭,明明她對陸蘭琛一直是那般的思念,可如今,當陸蘭琛就這麽活生生地出現在她的眼前時,她卻又突然開始情怯,就仿佛,她這一生,只要能如此靜靜地看着人家便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一曲奏完,觀眼前美景有感的陸蘭琛興盡,收了琵琶,便想要離開涼亭回房休息,結果,她才剛站直了身子,一擡頭,卻是突然瞧見了不遠處正愣愣站着回不過神來的人,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人,一個溫柔孱弱、滿臉病容的美麗女子。
她的容顏,依舊是那樣毫無血色,在胭脂那鮮豔的色彩下,更顯蒼白如雪,讓人看得委實心痛。
也許,這便是心情複雜的陸蘭琛總是一邊思念她,一邊又總是不想看見她的緣由吧。
每看容成瑾一眼,她的心便會痛一次,那樣強烈到可怕的內疚感,總是壓得她喘不過氣,只想就此落荒而逃。
陸蘭琛,終歸還是不喜歡這樣弱質纖纖,仿佛風一吹便會飛走的容成瑾……
見陸蘭琛竟是已經瞧見了自己,一直遠遠地偷偷瞧着人家的容成瑾,也頓時就有些手足無措了。
她抓着樹幹,猶豫了好一會兒後,還是心一橫,徑直向着人家姑娘走了過去,畢竟,她來都已經來了,還怕什麽呢,橫豎是要見面的。
而陸蘭琛,她也就這麽傻傻地看着容成瑾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了過來,不閃躲,也不逃避,直到人家都已經走到了自己的跟前了,才猛然想起應有的禮節來。
她有些手忙腳亂地對着人家深深一福,道:“民女陸蘭琛,參見郡主。”
聞言,弱柳扶風的美人那似喜悅又似擔憂的神情頓時一僵,她伸出手扶住了福身的陸蘭琛,有些滞澀道:“我說過許多次了,在我面前,你不必如此多禮。”
陸蘭琛不着痕跡地将手收了回去,道:“禮不可廢啊,郡主。”
兩人一齊又重新在涼亭坐下後,容成瑾擔憂了陸蘭琛這麽多時日,倒是心急,直接便開口問:“這些日子裏,你……可還好?我聽說,你是被虞禦史給帶了出去,那你又是如何離開虞府又流落街頭的呢?”
那封信裏,她好奇的東西幾乎是樣樣都沒寫,也怨不得她此時一見了陸蘭琛,就連珠炮一般地問了一堆話,她實在太想知道這個自己極在意的姑娘在她不在時,究竟都經歷了些什麽。
陸蘭琛禮貌一笑,含含糊糊道:“此事說來話長,這三言兩語的,恐也無法說清……”
容成瑾仿佛是完全聽不出她的拒絕之意一般,又笑道:“如若不介意的話,便同我說說吧。”
陸蘭琛道:“都……都是些不好的事情,我就不說出來污郡主的耳朵了。”
容成瑾素來善解人意,此時見人家已直接回絕了,也只好按捺住了自己的好奇之心,不再繼續逼問下去了。
她失望地抿了抿唇,又頗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那……你在姚縣主這裏住得可還習慣?漪瀾小築可合你的心意?還有,姚縣主她……她待你如何?”
問着問着,她便有些想要自扇嘴巴子了,漪瀾小築這般美,她見了都喜愛,而姚縣主,那也會是她做鬼時看了許久的大嫂,她又有何可問的呢。
陸蘭琛抱着琵琶的手微頓。
她輕聲一嘆,道:“漪瀾小築實在很美,還有着幾分引人懷念的江南風情,而縣主對我,也極關照,如今,我便是應了她的邀,在此教習授藝。”
容成瑾一時有些懵:“啊,你在教習什麽?”
陸蘭琛看了一眼懷中吃飯的家夥,道:“蘭琛略通音律。”
容成瑾頓時恍然,并在心中暗惱,自己到底怎麽回事,怎麽一見了人家姑娘,腦子就開始不大清醒了呢。
這般想着,她不禁又瞥了一眼身前的陸蘭琛,教習授藝?這招倒是很不錯,她就說呢,怎麽這個過去死活不願意留在王府陪着她的丫頭,如今卻會如此心安理得地在漪瀾小築住了下來,她果然,還是不如人家楚倩姐姐聰明啊。
于是,她低下頭絞了半天袖子,又咬了半天嘴唇,終于還是厚着臉皮道:“我可記得,你……你當初也是答應了我,要教我彈琵琶的,只是我不知,你的承諾,如今是否依舊作數。”
陸蘭琛若是這麽想教習,那,教習她,不也是一樣的麽。
“這……這是何時的事?”陸蘭琛眨了眨眼睛,俨然是早已經給忘了。
容成瑾見她竟是忘了,聲音也突然就高了許多,她道:“就在我被趙大姑娘給撞到水裏面之後,我拉着你的手,苦央你教我,而你當時……亦是答應了的。”
然而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卻是又漸漸弱了下來,對于這些,她是當真沒有那個天分,她跟着她父親為她專門請的女西席習了這麽多年的琴,也就彈得一般,之前之所以要學陸蘭琛的琵琶,也不過是一時好奇,想學着陸蘭琛的模樣彈兩下玩玩。
聽容成瑾竟是搬出了這件事,陸蘭琛頓時就有些說不出話來了。
她當時也是因為覺得這位祖宗大約只是玩票,并沒有多麽真心想學才咬牙決定答應下來的,而且,當時容成瑾的神色多麽可憐,她只看了一眼,便再也說不出半句拒絕的話了。
她也是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當時不過随口答應的一句話,竟是能成為今日容成瑾的借口。
她看着容成瑾期盼的眼神,抿了抿唇,卻還是不卑不亢道:“蘭琛記起來了,只是,如今我已答應了姚縣主,要教習漪瀾小築的侍女,若再來教您,也實在分身乏術,郡主您若是當真喜歡琵琶,想來,自然有的是國手搶着教,蘭琛到底只是市井一普通琴姬,這彈琵琶的本領,也還未登堂入室,着實比不得諸位大家,郡主……不如還是另尋他人吧。”
她再如何是個操琴的天才,也不過是區區一民間女子,又哪裏有那個資格做得了郡主的老師呢。
容成瑾遲疑了一下,道:“這,我可以去同楚倩姐姐說一聲,如若她實在喜歡,我可以為她尋宮廷樂師來教習漪瀾小築的姑娘……”
因陸蘭琛之前說離開清風樓就離開清風樓之事,容成瑾實在是被吓得不輕,此時好不容易再見到人家,又哪裏願意放手,讓陸蘭琛能有再跑第二次的機會呢,她真的是害怕了。
然而,看着她說一不二的姿态,陸蘭琛秀眉微蹙,神情之中,卻是突然染上了一絲莫名的惱意。
“郡主,這次是我自己願意留下來的,如若我哪天不願再教習下去了,我自會離開,但是現在,我很喜歡漪瀾小築。”
容成瑾一愣,原本無限欣喜的她,也漸漸開始冷靜了下來,也失落了起來。
都是她見了人家太着急了些,陸蘭琛又開始氣惱她的幹涉了,她明明知道的,陸蘭琛一直都厭極了別人這樣想擅自擺布她的姿态,可是,她為何卻總是記不住,總是讓陸蘭琛如此難過。
“是……是我唐突了。”她有些歉疚地如此說着,聲音,竟是帶着微微的顫抖。
陸蘭琛看了她一會兒,一顆自認為十足冷硬的心,突然便開始漸漸變得柔軟,她閉了閉雙眼,聲音也漸漸地弱了下來:“郡主恕罪,我知道郡主都是好意,是我過于敏感,反應過于大了,我并沒有什麽別的意思。”
容成瑾搖了搖頭,道:“與你無關,此話是我考慮不周了,我明明知道,你素來不喜歡我來替你做安排,卻仍然在忽視你的意願……這是我的過錯,你千萬不要多想。”
陸蘭琛頓了頓,正想說些什麽,然而,容成瑾卻突然打斷了陸蘭琛欲說的話,繼續道:“其實,是我一直都忘了,忘了你我一別數載,早已什麽都改變了……在你的心裏,容成瑾大約早已不似往日那般重要,是我始終還在這裏癡心妄想,妄想着你還是當年那個只要能夠呆在我身邊便什麽都好的小姑娘……”
“郡主……”
陸蘭琛如此輕聲喚着,然而,一句不是這樣的,卻是怎麽也說不出來。
“你不願再見我,你的難過,我從來都知道,都清楚,都理解……可是,我卻還是想要見你,還是會在心裏暗暗地想,想帶你歸家,不管你是否願意。”
說着說着,容成瑾的聲音突然哽咽了,斷斷續續的樣子,聽上去顯得有些七零八落,“因為,我是真的真的好想回到從前的狀态,幾年前的狀态,那時候,你與我,過得多麽開心……不管在你的心中,我究竟是什麽人,在我的心裏,你始終是我最珍視的姐妹,我的摯友,是讓我寧願忘掉你的一切也不要醒過來面對你之死訊的存在……我在意你,遠勝過在意我的一衆親姐妹……”
陸蘭琛整個人都傻住了。
“我知道,我現在這幅模樣,實在很難看,也很不好,連我自己都有些無法理解自己了,可是,我是真的想要你能陪在我身邊,在我僅剩的時光裏……”
她顫抖着,又對陸蘭琛露出了一個帶着些許苦澀的微笑:“就算,就算你只是在利用我也好啊,我一點也不介意被你利用,我只想讓你一直在我身邊,不再丢下我獨自離去,我只是很怕你會再次消失在我的面前,我實在怕極了那種再也找不到你的感覺……”
“濃濃,你說,我是不是病得太過久了,病到已經開始失心瘋了?其實,我也覺得我是有些瘋了,不然,我又為何會如此呢……”
說完,一陣暖風襲來,她好似是突然便回過了神來一般,有些渾渾噩噩地用手撐住了愈發蒼白的臉,擋住了一雙淚光瑩瑩的眼睛。
她已不願,也不敢再看向陸蘭琛。
她努力地想要去掩飾,可是,這聲音中的哭腔,卻偏偏無論如何也藏不住。
“對不起,我真是不該對你說這麽多奇奇怪怪的話……你一定也覺得突然如此瘋癫的我十分駭人……我也不想如此的……我只是,我只是突然便覺得好慌張,又好難過,我難過到,只想對着你,把心中所有的苦水都給吐出來……濃濃,你不必管我的,對不起……對不起……”
容成瑾好似無地自容一般,遮着臉不住地說着對不起,然而,一直不曾說話的陸蘭琛傻傻地看着她,張了張口,似是想要開口說些什麽,結果,卻是突然失聲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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