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陸蘭琛并非那樣愛哭的人,似這般崩潰而哭, 在她這尚不足二十載的短短人生裏, 實在沒有幾次。
今日這般狼狽, 也不過是因為容成瑾的話, 讓她實在再也無法自如地操控自己的雙眼。
在這狹小的小涼亭裏, 兩名年齡相仿貌若秋水的女子,就這麽面對面地坐着, 無話可說,只有若有若無的抽泣聲, 回依舊蕩在碧玉一般的湖面上。
最後, 容成瑾看着陸蘭琛那掙紮而又悲傷的眼淚,到底還是沒有再開口求陸蘭琛陪她離去, 只因為,陸蘭琛此時看上去竟是比她還要難過,她終于能确定, 陸蘭琛并非是不在意她,只是這個姑娘心中依舊有怨, 而且, 也不知該如何面對過往。
她不希望自己像是在用自己的委屈去強逼人家,既然陸蘭琛方才已經說了, 想要留在漪瀾小築教習授藝,她就索性順着陸蘭琛吧,畢竟,她如果想要傾盡一切彌補陸蘭琛, 就不該想方設法地去壓住陸蘭琛的翅膀,讓她不能夠得以随心而為。
不過,她也并沒打算就此放棄陸蘭琛,從此與陸蘭琛不再糾纏,她還是想要努力地與陸蘭琛重歸于好,就如同她所說的,只要回到她們從前那樣的好,不要再是這樣多說得兩句就得不歡而散的地步,她希望陸蘭琛可以放下心中的負累,再好好地來面對她。
當她再度回到王府時,那個叽叽喳喳的十幾歲的黃毛丫頭早已經離開了,只留了一張多謝她的字條。
容成瑾頓時長舒了一口氣,出身十分尴尬的容成姝,雖然偶爾任性,卻從來都不是一個不懂事的姑娘。
所以,縱使再委屈再難過再崩潰,她最大程度的鬧脾氣,也就是向宮中遞話,不回家一天,如今心情平複了,她便一個人平平靜靜地離開了,就好似,之前的落荒而逃,她的大哭,其實都根本不曾發生。
容成瑾依舊不太明白容成姝究竟為何會這樣奇怪,但現在,她心裏不明白的事情實在還有太多,所以,這個問題,很快便被她給徹底抛到了腦後。
在伺候容成瑾梳洗之後,柔杏想着之前的一切,忍不住道:“郡主,你這是又何必如此呢,陸姑娘她,當真便對你如此重要了?只不過是一個樂女而已,郡主身體不好,實在不該為她如此傷神。”
柔杏雖然完全不知道容成瑾與陸蘭琛究竟都談了些什麽,但容成瑾的黯然神傷,卻是已經寫在了臉上。
說起來也是有些可笑,作為一個小小侍女的柔杏,她不怎麽心疼為奴為婢的自己,卻總是在真真切切地心疼這個妹妹一般的主子。
容成瑾看着她,嘆息着道:“柔杏,你實在不必再勸我,我心裏知道這樣不妥,我不該如此自私任性,可是,我就是做不到,因為,她是陸蘭琛啊,她是我珍視了那麽多年的濃濃丫頭,你明白嗎,我曾經想過很多次,如果我的生命注定短暫,那我只希望,當我命絕之時,陪伴在我身邊的人中,能有一個她。”
是呀,她過去的心願,一直都是多麽的簡單啊,她只是希望,希望陸蘭琛能夠似她的親人一般,一直陪在她的身邊,直到她再一次死去。
柔杏的神色頓時便有些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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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動不動就說死的毛病總是改不過來,在剛開始的時候,柔杏她們還有那個閑心去挑出來,好好地教訓教訓容成瑾,讓容成瑾好好說話,不要再這樣吓人,而現在,大家都已經開始習慣了,連挑都不去挑了,但心裏,卻依舊是不愛聽的。
容成瑾不想做個自私的人,可是她的生命注定短暫,她不願讓自己一輩子抱着遺憾,她想着這個自己今生誓要達到的目标,一定要與陸蘭琛重歸于好,便咬了咬唇,又問:“柔杏阿姊,你可知道,陸姑娘當年的琵琶去哪兒了?就是我送的那把,我記得,她那時極為珍愛……”
柔杏頓時便有些說不話來了,那時候,她都還不在郡主身邊伺候呢,又怎麽可能會知道這些事情呢。
看着柔杏不解的神情,容成瑾頓時冷靜了許多,她嘆息着搖了搖頭,道:“抱歉啊,是我又開始犯起糊塗了,我總是忘了,你才在我身邊三年,而三年前……對,我是該去問問琴畫的,可是,琴畫她呢……”
三年前一別之後,琴畫去了哪裏呢……
容成瑾總是不願意讓自己去回想這些,因為,舊時那些呆在她身邊的姑娘們,已經全部都已經離開她了。
容成瑾從來都不是一個無情的人,對這些姑娘她也并非不在意,畢竟,那也是一并長大的情誼啊。
她不愛去想,只是不想被愧疚給壓得喘不過氣活不下去,因為,一切早已是定局,她不能夠去指責當時雷霆大怒的父親,父親只是太過疼惜她了,更不能去指責貪玩的永嘉公主,永嘉公主只是與她說了說自己與邰靖瑤一起游燈會的故事,是她自己,在一旁聽得着了迷,然後才會不顧一切地效仿,說來說去,她唯一能去指責的,只有那時空有一顆想飛之心卻永遠也無法高飛的自己……
明明是她,不甘心自己總是被重重保護在家裏,執意帶着人在夜間溜出去玩,是她,自不量力死不放手,才與人一并掉進了初春雪融花開之際極寒的水裏,這一切種種,歸根究底都是她的過錯,可是,卻從來都沒有人去真正怪罪她,就因為,她是郡主,就因為,她墜入了冰窟,就因為,她一度瀕死。
明明都是她的任性害了人啊,可她卻總是不願意去明白這點,從前,她借着病讓自己就此忘記一切,逃避事實,如今又總是讓自己去忽視,只專注自己心中最在意的那一位,好讓自己的良心不要那麽不安。
也許,她重活之前的種種,都是她為了保護自己,忘卻一切,繼續開心生活的報應吧,她自己二十出頭便含恨死去,而不甘束縛的濃濃,她今生最在意的那個姑娘,也是被壓迫着,永世不得翻身。
她努力地回憶着過去大家逐漸模糊的面孔,琴畫,碧芽,碧纖……她們的笑容,仿佛仍在眼前……
她其實是都記得的,她記得過去的一切,她也曾是個附庸風雅之人。
她會在冬日裏,站在房門口,裏三層外三層地裹着,捧着手爐,看着琴畫姐姐指揮着小丫頭為她收集梅枝上的堆雪。
也會在夏日時,架着小船,穿梭于湖泊中,然後,一群女孩子笑嘻嘻地捧着小玉瓶去采那湖上荷葉裏的露珠。
而這些,自然都是用來泡茶,至于這雪水露水與井水之間究竟有什麽不同,她其實始終都沒有喝出來,但她卻還是會笑盈盈地對大家說,雪水清冽,露水甘甜,而且還萦着一陣淡淡的梅香或蓮香。
至于做這些事情究竟有什麽意義,你跟閨閣中多讀了幾本書,便自以為才華橫溢的小姑娘又能談些什麽意義,那個時候大家都玩得十分開心,這便足夠了。
……
回憶着這些過去的細瑣往事,容成瑾的心,也是又酸又澀。
柔杏看着她的臉色愈發蒼白,在心中思索了好一會兒,才終于算是鼓足了勇氣道:“郡主,其實……我知道琴畫她家在哪裏,我也許可以改天替您去找她問一問。您不知道,當年,我要不是官話說得不夠好,估計早就在您跟前伺候了,可這也實在是在欺負人啊,我是外地賣過來的,學說話哪有那麽容易,學了一兩年,都還是不夠字正腔圓,怎麽比得生來就在京裏的她們呢……”
郡主年紀尚幼時,一直都是由着乳母與大丫鬟們照顧着,等到要年齡相仿的貼身丫鬟時,多少合适的小丫頭都在緊緊地盯着,畢竟做郡主身邊的丫頭多舒服啊,王爺看重,月錢多,年年都有新衣裳新首飾,而且郡主人也厚道,經常是大手一揮,便将自己不大鐘意的衣服首飾通通送給下人,反正她自己都不打算穿戴,留着也沒用處。
就像柔杏此時正戴着的一套累絲嵌紅碧玺頭面中的發釵,耳墜子,手镯,皆是成雙成對,很是富麗體面,不就是郡主沒戴過的直接送給了她,柔杏雖只是個侍女,但靠着主子,還真攢了挺豐厚的金銀財寶。
而當年,柔杏就因為一口官話說得差了點,嬷嬷們生怕她在郡主身邊會把郡主的口音給帶過去而沒有挑中她,對此,柔杏也是很不服氣,苦練了許久官話硬是一絲口音都聽不出來了,後來,也是虧得她沒自暴自棄,才終于在十六歲那年,憑着自己的這份機靈能幹,脫穎而出,頂了被老子娘領回家的琴畫的班,從此得償所願。
容成瑾愣了愣,不敢置信地道:“琴畫的家?”
柔杏見郡主竟然都沒注意自己後面的抱怨,不由得扁了扁嘴,卻還是點了點頭道:“是呀,我跟琴畫姐姐多年以前,可是住過一個屋的呢,我跟她年紀差不多,那時候的感情可好,無話不談,當然知道她家在哪兒了。”
容成瑾點了點頭,卻又是在腦海中思索了起來。
她攏了攏兩彎罥煙眉,便道:“若要去拜訪,理應備禮,你……去時便多帶些綢緞布匹吧,給琴畫家中二老與弟妹裁新衣,還有,時令水果也帶些,這蜜餞糕點也帶些……”
……
其實,琴畫一家早在好多年前便脫了奴籍,自己立了戶,只琴畫過去還接着在王府裏頭做丫鬟,如今,他們家憑着過去所攢下的積蓄,一家子過得仍算是體面,而且,琴畫的哥哥書念得不錯,年前才剛考中了秀才,估計以後還能有不小的出息。
柔杏帶着幾個人,便由琴畫家雇來的小丫頭翠翠領進了屋,琴畫的母親秦氏一見是郡主派了她身邊的大姑娘過來了,還帶着各色賞賜,膝蓋一軟,便是險些跪了下去。
柔杏雖然總是被容成瑾說笨,卻也不是真的有那麽笨,至少,這人情世故還是懂些的,她拉着人家秦氏,便先敘起了舊。
秦氏對柔杏也是熟悉的,她看着當年跟在女兒身邊的小姑娘如今也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模樣這般标致,舉手投足間,那氣度,全然不像個侍女,心中也是感慨萬千。
兩人說着說着,便一起坐了下來。
柔杏笑盈盈地給秦氏剝了一個橘子後,便說明了來意:“對了姨母,琴畫姐姐她近來可好?”
秦氏接過她的橘子,吃了一瓣後,道:“琴畫啊?是郡主問起了她麽?”
柔杏讪讪點頭:“是呀,當年的事情,郡主其實一直是很自責的。”
秦氏頓時就皺起了眉頭,“這……郡主這是要折煞死我們老張家麽,琴畫若是知道郡主竟這般自責,肯定得寝食難安啊!”
秦氏嘆了口氣,又拍了拍柔杏的手道:“柔杏丫頭啊,你回去後可千萬要好好勸勸郡主,這不是她的錯,琴畫這些年,可都一直記挂着郡主的身體,一直內疚自己當年都沒有阻止郡主。”
柔杏點了點頭,又問:“那琴畫姐姐她現在在哪?我在郡主身邊貼身伺候着,一直沒什麽機會出來走走,都幾年不曾見她了,這心裏頭也是怪惦記的。”
秦氏道:“琴畫啊,她去年出嫁了,就嫁給了她哥哥的同窗好友,我跟琴畫爹也是在一旁瞧了好久,知道這個家夥當真品性極好,也當真喜歡琴畫,才答應把寶貝女兒嫁給他,不然,我也真想把琴畫再留一陣子呢。”
出嫁了……
柔杏在聽到這三個字後,頓時就愣住了,她仿佛已完全聽不到秦氏後面的閑話家常,久久回不過神來,琴畫,竟然已經嫁人了麽,不過,她轉念一想,也覺得對,琴畫去年都已經年滿十九歲了,也是該成親了,琴畫又不像她,有個郡主缺不得她伺候,離不開。
秦氏看着她神色好似有些不大對,小心翼翼地問:“怎麽了?是郡主找琴畫有事?”
柔杏遲疑了一下,道:“姨母您也知道,郡主那年不是出了事大病了一場麽,因為這事,王爺把她身邊的人一個不留,全部都換了,我也就是那時候才到郡主身邊伺候的……”
……
“郡主她只是想知道,當初她派人去做的琵琶,後來究竟去了哪裏,她想找舊時在她身邊的人問問,我想來想去,便想到了來此處找琴畫姐姐問問……”
“琵琶?”
秦氏愣了半晌,又仿佛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道:“你別說,我家裏頭還真有把琵琶,是郡主的乳母送了過來給琴畫的,然後,琴畫就給收起來了,問她她也不說,老早就壞了,她成親時也沒有把它帶走,就一直收在房裏落灰。”
她站起身,道:“既然是郡主問的,我便去找出來,我想琴畫應該也不會介意。”
柔杏等了約莫一刻鐘的功夫,秦氏便抱着這麽個大家夥走了出來,這畢竟是許久沒人動過的陳年舊物了,它安靜地躺在那角落裏,上面早已落滿了塵,一靠近,就讓柔杏打了好幾個噴嚏。
柔杏雖然只是個侍女,卻比尋常人家的大小姐還要矜貴得多,跟在郡主身邊,十指不沾陽春水,可是嬌氣得不得了,此時一看到這又破又舊滿是灰塵的琵琶,也是整張臉都皺起來了,連忙便喚了身後小丫頭來接着,小丫頭自然也極不願意,但她又不敢不聽柔杏的吩咐,只得哭喪着臉接了過去。
柔杏怎麽也想不到,自己跑這麽一趟竟然真能拿到這玩意,她不知道這破琵琶還能有什麽用,但郡主因為一個陸蘭琛整天腦子不對勁,她也早就習慣并且不想再管了。
她在好好謝過了秦氏後,又拉着秦氏,有些扭扭捏捏地遞給了她一個雕花檀木小盒。
“那個,我記得琴畫姐姐過去說過,她最喜歡便是這羊脂白玉,只是這好的羊脂白玉實在貴重,于我們這些侍女來說,還太難得,正巧年節時,郡主她賞了我這麽一對镯子,我心裏想着琴畫姐姐定會喜歡,便帶了過來,就當是,給琴畫姐姐的新婚賀禮吧。”
話雖這麽說,但柔杏不肉痛是不可能的,柔杏在郡主身邊這些年,是什麽首飾都不缺,但這溫潤華美的玉中極品,卻是着實難得,這對手镯,她自己一直都不舍得戴,如今卻是狠着心,拿來送了人。
秦氏在嫁人之前,也曾是先王妃跟前的丫鬟,在王府裏頭伺候了那麽多年,自然也知道這物件極貴重,哪裏願意收,只說讓柔杏留着。
然而柔杏卻是鐵了心,将手中那精致的小盒給塞進了秦氏手裏後,便告退了。
樂呵呵過來,卻沒見到琴畫,柔杏的心裏,難免還是有些悵然若失,畢竟也是曾經同吃同住的好姐妹啊,不過,她如今知道人家過得很好,也放心了,橫豎都是沒什麽機會再見的人了,想那麽多做甚,她還是快點回王府回禀郡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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