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chapter 60

車子往前行駛了一段路，Matthew扭頭看了鄧元天一眼，開口道：“剛才那是誰？你在中國認識的人嗎？”

沙灘上兩個人對話的時候用的是中文，Matthew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麽話題，但他能夠聽出兩個人各自的語氣，同時也通過他們各自的表情察覺到彼此的情緒。

他感覺那個陌生青年的語氣帶着幾分懇求的意味，而鄧元天應該是拒絕了他，聲音裏充滿抗拒。

鄧元天輕聲說：“以前認識，現在不想再見面了。”

看來是鬧過矛盾，Matthew默默地想着，沒有繼續追問，換了話頭：“明天我們幾點出發？”

他這次過來除了在鄧元天的陪伴下逛一逛D國的景點，之後的一段時間兩人計劃開車向西，一直抵達克雅島再複返。

“我都可以。”

Matthew一錘定音：“那就八點。”

“好。”

快到目的地的時候，他又開口問：“現在幾點了？”

鄧元天探到外套口袋裏，此時才發現手機已不知去向，不知道是丢在了哪裏。返回去找，亦沒有找回。

想到家裏還有備用的手機，鄧元天沒有直接去補辦新卡。

Matthew更喜歡住酒店，将鄧元天送到家外後就開車離開。

正餐以外，譚雪還做了鄧元天愛吃的甜酥餅，吃飯時卻發現他有些心不在焉，只顧着吃米飯，甜酥餅一口沒動。

“寶貝怎麽了？”

鄧元天回過神，搖搖頭，用筷子往嘴裏撥了幾口飯。

譚雪只當他是玩累了。

吃過飯後，鄧元天回了卧室。

他撐起平板，選好一部電影，一邊叉着水果吃一邊看。

半個小時後，沒看完的電影被關掉了。

鄧元天将水果盤放在一旁，平板也扔在一邊，有些懊惱地揉了揉自己的頭發。

電影壓根沒有看進去，水果也吃得食不知味，腦海中浮現出的盡是程南的那張臉，那雙眼。

窗戶開了一半，晚風伺機鑽入室內，将柔軟輕盈的窗簾攪得心神不寧。

鄧元天的心境也跟那窗簾一樣，打亂他心緒的不是晚風，是突然而至的那個人。

他不明白，在經過了十個月的分別之後，程南為什麽不期而至。

他更不明白的是，為什麽過去了這麽久，三百天，自己的情緒仍在重逢的那一刻席卷起驚濤駭浪。

那樣濃烈的沖擊令他難以忍受，當即便撂下一句話上車走人。

人走掉了，心卻沒有得到安定，很是淩亂。

他抱着雙腿在床上坐了一陣，努力摒棄那些不該有的想法。

洗漱後回房，他吃了兩顆安眠藥，熄燈，閉上眼睛。

即便有藥物的幫助，這一夜他睡得依舊不安穩，做了一夜的夢，夢境中的意象紊亂，找不到任何頭緒。

清晨，鄧元天早早起來，收拾好東西，八點鐘，Matthew的車恰好開到門口。

這次出行，鄧元天意在尋找創作音樂的靈感。

按照他們提前規劃好的路線，沿途會經過幾個小城鎮，這些城鎮裏生活着歷史悠久的傳統部落或家族，相比于大城市，這些地方的人們過着極具特色的生活，他希望能從這些小城鎮的民風民俗中窺見細微的美好，并融入音樂的創作之中。

第七天的時候，兩個人抵達了旅程的倒數第二站——G小鎮。

這裏依山傍水，山坡下建造的一座座小屋有着彩色的房頂，顯得十分精致可愛，山上綠意鮮嫩，景色明媚浪漫，如同童話故事裏的場景。

今天兩個人打算在這裏住宿，已提前預訂了一間民宿。

傍晚，鄧元天和Matthew一起在鎮上行走，只覺如墜花海。

每個房屋外多多少少都點綴着花草，紅如雲霞，黃若柔金，藍比湛空，煞是好看。

走在這樣美如畫的街道上，鄧元天愈發清楚自己的心沒有完全打開。

Matthew要去拜訪一位老朋友，他一個人慢慢地走着，走到了山坡的一棵大樹旁坐下。

他還在想一個人，無法控制地想。

想他們的初見，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或者應該說，他從來沒有忘記過，亦沒有放下。

數月以前，他在旅途中成長，懂得有些事不必強求，看開了，也就不再迷茫。

幸運的是，他重新敞開心扉，交到了真心的朋友，但不幸的是，心室裏還有一扇窗是關着的。

那次的旅程結束之後，他不再那麽依賴藥物助眠，但偶爾還需要服用，就像這幾天一樣。以前他是眠深的一類人，可現在總是很容易在夢中醒來，醒轉時胸口酸脹，惆悵的情緒堆積在心口。白天尚且好些，到夜裏總時不時地心悸。

說來好像是有些自我矛盾的，唐延和楊文庭的友情他得不到，也不強求，因被欺騙而産生的傷口能很快痊愈，但為什麽程南不一樣呢？

是不是有些東西得不到只是傷心一段時間，而有些東西得不到就會成為一輩子的遺憾？

鄧元天想，是這樣的吧。

前者是願望，後者是執念。不能實現的願望可以漸漸放下，而執念之深遠，往往長達一生之久。

人心是暖的，唯有源源不斷的愛，感情，渴望才能讓它持續溫暖。如果真的什麽都不求，也就失去了活着的意義。

而人之所以産生執念，大約是因為有些東西，有些人太重要了吧。即使放棄追逐，也會因為求不得而感到痛苦。平闊豁達的心态只能令這種痛苦減弱，卻不能使之消弭。

人生中總有一些東西，是想放也放不下的。

程南之于他，就是永遠不可能放下的執念。

鄧元天坐在大樹下低垂着頭，靜靜地想了許久。

風動間，他想起幾天前的傍晚。程南站在自己面前說，想和他好好談談。

他又一次想起了唐延說過的那些話，想起臨走前程南問自己為什麽走。

那時候他給了一個任性的答案，可此時再回頭看，他甚至沒有給程南一個解釋的機會。

如果那些話有誤解呢？如果它們是假的呢？

鄧元天從口袋中掏出一枚硬幣。

他将它翻轉在手指間，看着硬幣的兩面，鄧元天眼睫輕顫，片刻後他将它抛起——

如果是正面朝上，他就去和那個人見面。

硬幣落在手背上的時候，他用手遮住，屏住呼吸，那一刻心跳快到了極點。

手掌擡起一半又落下。

十幾秒鐘之後，鄧元天長呼一口氣，他蜷起手指，将硬幣塞回口袋，大步向山坡下跑去。

蔥翠的綠意映在他的瞳孔中，急速地向後退去，風吹動額發，卻遮不住那雙清澈無比的眼睛。

他沒有看到是正是反，但結果已經不重要了。

既然心中已經有了答案，為什麽還要靠一枚硬幣來決定呢？

硬幣只能做簡單的決定，但不該也不能左右愛情的方向。

他就想立刻，馬上去到程南的身邊，将一切都問個明明白白，即使那答案可能很糟糕，但他還想再勇敢一次。

愛值得所有人為之冒險。

那枚硬幣在跑動間躍出了口袋，在地上跳躍旋轉，最終悠悠停下，靜靜地躺在青草之間。

朝上的一面反射着璀璨的陽光。

銀光耀耀下，是正面朝上。

坐上飛機，兩個小時後鄧元天回到了D國。

下飛機之後，夜色已深。

他在就近通訊點補辦了那張連手機一起丢失的卡。

新卡辦好，他将其插進卡槽，重新開機。

然後，程南發來的消息湧入他的眼底。

最早的消息是在重逢的那天晚上發過來的。

程南在消息中說，唐延告訴他了一些事情，他才知曉鄧元天經歷了什麽，而那些都是因為誤會，他希望能得到一個解釋的機會。

第二天，也就是他和Matthew離開的那一天，程南再次發了一條消息。

接下來的一周，他每天早上八點到晚上九點都在一家名為Looking For Love的咖啡館等他，如果鄧元天還願意見面的話，咖啡館開着門的時候，他都會在的。

每天程南都會發來一條消息。

來自晚上十點的晚安。

鄧元天迅速地看了眼時間。

今天是最後一天，而此時已将近晚上九點半。

他立刻打了一行字：我馬上就過來。

點擊發送。

幾分鐘後，鄧元天坐上這一天最後一趟地下鐵。

深夜的地鐵載着唯一一位乘客穿過城市镂空的骨骼，穿梭在夜靜更闌裏，帶着再深的夜色也無法淹沒的一往無前，用盡全力朝目的地駛去。

21：48，鄧元天跑出了地鐵站。

21：55，他逆着向北的夜風跑在Looking For Love的街道上。

21：58，他看到了咖啡館風格獨特的招牌。

21：59，他氣喘籲籲地站在玻璃櫥窗前。

門口挂着的木牌顯示，這是一家不關門的咖啡館。

鄧元天将手放在門把上，輕輕一推，店外的風鈴在他的頭頂碰撞着發出清越的響聲，夜晚仿佛被驚醒了。

他進去，裏面沒有亮燈，店主已經下班離開了。

黑漆的四周，什麽都是安靜的，只有風鈴的餘音在空氣中跳動。

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人已經走了嗎？

幾秒鐘之後，“啪嗒”一聲響在店內響起，他循着聲音轉頭。

南邊的小桌亮起了一盞橘色的燈，程南從桌前的座椅上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微弱的光線和清冷的晚風中，他們看清彼此的眼睛。

鄧元天轉過身，劇烈而長時間的奔跑讓他仍小口小口地喘着氣，他就那樣微仰着頭看着程南，片刻後很輕地開口：“抱歉，讓你等到現在。”

程南喉結滾動，雙眼被無限愛意填成深邃星空。

“等多久都沒關系，只要你願意來。”

風鈴響動的那一刻，他猶如聽到天籁。

這一次他要用盡全部力氣，留住曾經擁有過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