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患者的情況并未像急診說的那麽瘆人,确實是嘔血,但并不是大口噴,而是反胃嘔吐物裏夾雜了血絲。胸痛比較嚴重,可B超探查未見胸腹腔出血或心肺、主要血管破裂等情況。血常規結果也沒有特殊,僅有炎症指标微微升高。

胃鏡檢查只看到食管壁上有一塊潰瘍,出血應該是潰瘍引起的。可問題在于,食道潰瘍不該導致劇烈胸痛。心電圖正常,心肌酶正常,且患者在此之前無胸痛史,可以排除心梗和急冠。

所以,這哥們到底怎麽了?

冷晉的目光從電腦屏幕上挪開,隔着磨砂玻璃投向何羽白的辦公桌方向。這個“大專家”自打進了急診搶救室到一群人撤回病區,始終沒發表過任何關于病因判斷的言論。

“冷主任,患者家屬拒絕做CT檢查。”阮思平敲敲門,探進半個身子,“說查來查去也沒查出毛病,CT再查不出問題,白花錢。現在怎麽辦?”

這種情況普遍存在,檢查費動辄上千,有一些需要全自費承擔。醫生開單子之前要不問問家屬,很容易被投訴。

“先放急診觀察室裏盯着,兩個小時監測一下數據。”冷晉擡擡手,“觀察24小時,如果沒有其他症狀出現,先讓他回家。”

阮思平轉臉要走,突然又想起什麽,回過頭說:“冷主任,下午那臺手術,我跟還是姚新雨跟?”

“姚新雨跟,你早點回去睡覺。”冷晉說着,透過門縫看見何羽白起身往辦公室外面走,立刻沖阮思平偏了下頭。

“跟着,看他要幹嘛。”

何羽注意到身後的尾巴了,出電梯時回頭看了阮思平一眼。

阮思平沖他呲牙笑笑。

他很禮貌地告知對方:“請轉告冷主任,不需要監視我,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呃,何大夫,請別讓我為難。”阮思平無辜地眨巴眨巴眼。

“你們都很怕他?”何羽白邊走邊問。

“說不上怕……”阮思平想了想,“好吧,他确實脾氣不太好,還有暴力傾向。他是個好醫生,只是在他手底下做事比較辛苦。”

“醫生本來就是個辛苦的職業。”何羽白頓了頓,“我雙親都是醫生,幾乎沒時間陪我。”

“有兄弟姐妹麽?”

“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雙胞胎。”

“真好,我是獨生子。”阮思平緊跟上何羽白的腳步,“何大夫,你這是要去哪?”

“急診觀察室,我有些問題想要問患者。”

“哦……可你走的方向是去太平間。”

“……”

何羽白瞬間定住腳步——他明明記得出門右拐再右拐是奔急診中心啊。

患者在病床上輾轉反側,看起來胸口疼得還是很厲害。何羽白問了幾個可能導致胸痛産生的問題,得到的答案并無參考價值。他很介意那個食管壁上的潰瘍,因為潰瘍的位置正位于貼近主動脈的一側。

“做個CT吧。”他跟家屬溝通,“如果潰瘍是經久不愈的傷口形成的,很有可能,刺傷食管壁的異物也會刺傷主動脈,引起疼痛并導致大出血。”

家屬不悅地皺眉:“你們那個主任不是說,沒有出血?”

“細微的出血在B超下是看不到的。”

“CT就能看到?”

“早期的話,也看不到。”何羽白實話實說,“但至少可以排除隐患,主動脈出血,幾分鐘就能要命。”

“我說你們這些醫生,不靠儀器就不會看病了是怎麽着?”家屬白眼翻得厲害,“什麽毛病都不知道呢,檢查先開一大堆,這一上午我們花三千多了。诶,你們是不是靠這個發獎金啊?”

阮思平在家屬背後沖何羽白聳了下肩膀,有多少患者因計較檢查費而被耽誤最佳治療時間,他根本數不過來。

深吸一口氣,何羽白說:“現代醫療技術是依靠儀器來幫醫生快速準确地探查病因,這是科技進步帶來的便利條件。舉個例子,您家裏有自來水,還會去外面井裏挑水麽?”

家屬表情一怔:“可CT有輻射,輻射致癌!”

“自來水要經過氯氣消毒,水合成次氯酸,次氯酸也有毒性。”何羽白緊跟着說,“兩害相權取其輕,如果不排除隐患,我擔心您的家人可能活不到致癌的歲數。”

旁邊的護士咳了一聲,聽起來像是憋笑沒憋住。

“嘿!你這人怎麽說話呢!”家屬嗷嗷直叫,“叫你上級來!這什麽醫院,怎麽能雇你這樣的大夫!”

冷晉陰沉着臉把何羽白從急診拎回病區。他其實是想把何羽白拎到季賢禮的辦公室去,然後告訴老季同志,他們倆只能留一個。

問題在于,何羽白說的一點也沒錯。真要是異物刺入主動脈,別說活到得癌症了,能不能見到明天早晨的太陽還有待商榷。

所以,本着就事論事的态度,冷晉壓着脾氣問:“你憑什麽認為,那個潰瘍是傷口形成的?”

何羽白坦言道:“大膽假設,小心求證,這是每一個醫生必備的專業素養。”

冷晉屈起手指敲擊桌面,說:“何大夫,我向你道歉。”

何羽白莫名其妙。

“我真是杞人憂天,擔心你不會和家屬溝通,現在看來,是我錯了。”冷晉的表情比聽到有人把手術器械落在病人腹腔裏還鄙夷,“但是照你這種溝通方式,大正綜合醫院早晚被你弄破産。”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陳述事實有很多種方式,難道咒患者死是你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難道你不認為他有必要做CT?”何羽白反問,“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冷主任,你是被投訴投怕了才畏首畏尾?還是說,你已經忘了進入醫學院時所立下的誓言?”

向來只有冷晉咄咄逼人的份兒,但眼下被何羽白這樣質問,他倒并不覺得生氣。是啊,動不動就被家屬和患者投訴,從醫多年,他似乎習慣了在這方面謹小慎微的操作。

何羽白定定地盯着冷晉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剛剛那番話說出去,對于這個自尊心比天高的主任來說會導致何種後果。但“大叔”不是也說過,堅持自己的底線,死磕到底。

兩人對視片刻,冷晉抓起座機電話的聽筒,撥往急診:“給觀察一床做個胸腹聯合CT……對,就說是主任要求的。”

挂上電話,他把患者的病歷拿起來往何羽白手裏一拍。

“如果發現問題,這患者交給你管床。”

眼睛裏帶上笑意,何羽白的表情在冷晉看來像是得到了糖果的幼兒園小朋友。

管個床就能開心成這樣,他想,真是個小屁孩。

在電腦上看到CT結果,冷晉疾步沖出辦公室,招呼阮思平和何羽白去急診觀察室。CT顯示,主動脈靠近食管潰瘍的位置上有個接近一厘米大小的假性動脈瘤,一旦破裂,後果不堪設想。

緊急和家屬談完手術方案,患者被推進手術室。冷晉進手術室之前走到何羽白跟前,問:“你能跟臺麽?”

何羽白緊抿住嘴唇,搖搖頭。

冷晉皺眉:“微創手術也不行?”

何羽白繼續搖頭。

嘟囔着“沒救了”,冷晉轉身走進手術室。何羽白站在手術室外的走廊上,盯着緩緩關閉的手術室大門,眼圈微微發熱。他所有的手術經驗都是從視頻上看來的,每一根血管和神經的分布、器械使用、縫合手法早已爛熟于心。

他試過,可他做不到。光是在醫學院解剖屍體就已經讓他拼盡全部的意志力,實習時看到主刀醫生在活人身上下刀,血湧出來的瞬間他便躺倒在地。

當初他還曾想過完成何權的夙願,成為一位頂尖的胸外科醫生。但現實過于殘酷,無論他怎樣練習依舊克服不了暈血的毛病。

輾轉多家醫院,他最終接受了自己無法握手術刀的事實。來大正綜合醫院是他給自己的最後一次機會,幹不下去他就得回大伯的藥廠,一輩子待在實驗室裏。

消毒時碰上剛下手術的二區徐主任,冷晉沖對方禮節性地點了下頭。病區主任裏徐建興資歷最老,極有可能成為下一任副院長。但冷晉名聲在外,也有人說季賢禮想提拔他,所以明裏暗裏,他總覺得老徐跟自己較勁。

徐建興沖他提了提嘴角:“冷主任,聽說你們區新來了一個暈血的診斷專家。”

哪壺不開提哪壺,冷晉自當沒聽見。

“老季真是委你以重任啊。”徐建興并不在意對方的無視,“我還聽說,那個何大夫是某位高層的親戚。你那脾氣可得注意,萬一得罪了人家,到時候給你小鞋穿。”

冷晉甩甩手,轉身看着徐建興。他其實猜到了,何羽白一定有背景,不然就憑暈血這一點,哪家醫院會要他?

“謝謝提醒,徐主任。”他态度誠懇,好歹對方是大他幾歲的前輩,“可哪怕他是董事長的親戚,只要在我手底下幹活,也別指望會得到特殊照顧。”

徐建興笑笑:“嗯,我就欣賞你這一點,堅持原則,誰的面子都不給。”

“就當您是誇我了。”

甩下話,冷晉轉身往消毒室外面走去。手術臺上那個等着救命呢,他沒功夫在這扯閑篇。

看到冷晉自患者的主動脈上取下個小而堅硬魚刺,手術室裏立刻熱鬧起來。這種情況大家都只聽說過,還是頭一次碰上,紛紛拍照留念。

這魚刺待了有點年頭,先刺破食管,又紮進了緊貼着食管的主動脈。何羽白的推測沒錯,食管壁上的潰瘍确實是經久不愈的傷口形成的。冷晉不得不承認,這小家夥有點本事。

從手術室出來他才想起午飯還沒吃,預定好的手術又馬上要上,趕緊支使跟臺的實習生去食堂給打包份吃的上來,自己在更衣室裏刷手機稍作休息。

一份還帶着熱氣的咖喱牛肉飯遞到眼前。冷晉擡起頭,看到何羽白站在面前,另一只手裏端着估計是他自己那份飯。

“謝謝。”

接過飯,冷晉微微挑眉——幾個意思?拍他馬屁?

“不客氣。”

坐到他旁邊,何羽白打開另外一份,低頭開吃。冷晉側頭看了一眼,發現何羽白那份還跟昨天一樣,是青椒土豆絲蓋飯。

“你吃素?”他好奇地問。

“吃點魚肉。”咽下嘴裏的東西,何羽白擡眼盯着更衣櫃,“冷主任,謝謝你支持我的決定。”

突然被謝一臉,冷晉有些尴尬:“啊,是,我正要去找你,你的判斷沒錯。”

“事實上,我沒出過錯。”何羽白嘆了口氣,“我之前跟過一些團隊,但團隊負責人總覺得我的存在是……一種威脅。”

冷晉沒忍住笑:“難不成他們怕你突然沖進手術室搶走手術刀?”

側過頭,何羽白微微皺眉:“冷主任,你說話紮心。”

“唔,這評價真高。”

冷晉倒是覺得挺開心的。

TBC

作者有話要說:  這樣也能追到手?我感覺……可能性不大。幹笑

其實我們小白不是很軟啊

目前手頭有400多個病例,等我慢慢研究,挑特殊點的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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