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過年
謝顏最終沒能結清這筆賬。
去年的賬已經結清了,今年又才開始,沒記多少錢。
謝顏很快另想了個法子,說要提前付錢,讓傅青來這裏買東西直接扣賬上的錢就可以了。
可惜這個辦法也被立刻否決。最後老板娘被謝顏纏得沒法子,只好說要打電話讓傅青把他領回家去。
謝顏一愣,立刻就算了。
老板娘笑着把牛肉塞進他的手裏:“你這個小哥怎麽回事?想要幫傅哥付賬,你先告訴他,讓他來和我說,以後都讓你付。”
只這一家店,就讓謝顏身心俱疲,但他不輕言放棄,又找了兩家店,都是同樣的說法,軟硬不吃,連錢都送不出去。
謝顏表面上拎着兩斤牛肉,一袋柑橘,兩斤雪梨滿載而歸,實際上一無所獲。
傅家熱熱鬧鬧,一群人在院子裏打牌吃酒,廚房裏卻空蕩蕩的,只有傅青一個人在做菜。
這是傅家的傳統,從傅爺爺那輩流傳下來的。每年臘月二十九,除夕夜前一天,廠長都會在自家做東,親自下廚招待這一年廠子裏同輩的骨幹,傅家男人是祖傳的好手藝。後來沒了廠子,從讨債到建築工人,最後開公司,這個習慣卻沒丢下。
謝顏看傅青一個人,連裏屋也不想去了,拎着東西直接進了廚房。那些鍋竈上的事他只能越幫越忙,便坐在小板凳上剝橘子吃。
他拿了一個白瓷碟子,剝了好幾個橘子放在上頭,橘絡都除得幹幹淨淨,卻一個都沒吃。
傅青炒完一個菜,謝顏就端着碟子過來,往他那邊推了推。
傅青掰開一個,還沒吃,問謝顏:“怎麽了,不太開心?”
謝顏在剩下來的那一半橘子上也掰了一瓣往嘴裏塞,很酸,能酸倒牙,他卻面無表情地咽下去,面不改色地撒謊:“因為吃到了很酸的橘子。”
他邊說話,邊将傅青手上那瓣還沒來得及吃的拿下來也塞進嘴裏了,露出一嘴尖利的小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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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青搖了搖頭,看來不是不太開心,是很不開心,還有點生氣。
不過在他眼皮底下也出不了什麽大事,傅青沒多問,畢竟小朋友也得有自己的隐私。況且謝顏雖然脾氣壞,但只要不是什麽大事,來得快去得也快,興許自己吃一會兒橘子就好了。
果然,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謝顏吃橘子吃到胃酸,但已經不再想中午發生的事了。
他想要替傅青結賬的主要原因是擔心這些欠債會成為傅青的罪狀,無論是誰,只要還掉了就不必再擔心了,沒什麽好不開心的。
就是有點丢臉,沒有理由地和店老板糾纏了那麽久,還差點被人把傅哥叫過來了。
謝顏決定最起碼半年不要再經過那幾家店了。
這次聚餐算是另一種形式的慶功宴,謝顏的酒量不好,又天生不喜歡和陌生人交流,傅青不太想讓謝顏上桌子陪酒,就和寵小孩似的對待他,讓他提前吃了點飯菜去屋裏待着了。晚飯很熱鬧,氣氛很好,謝顏出來看過幾次,傅青都在喝酒。
這場酒喝了幾個小時。
傅青的酒量很好,結束的時候還看不出醉意,他将最後一位客人送出門,甚至還想要将飯桌收拾好才去休息。
傅爺爺隔着半個院子,中氣十足地罵了他一頓:“忙了一天不去躺着,這些東西放一晚上出不了事。”
傅青就将手上的東西撂下了,他一個人從開始喝到結束,有點暈,還算能夠忍耐。
他去洗了個澡,打開浴室的門,卻看到謝顏坐在椅子上,桌上還有個白瓷碗,裏頭盛着一汪白水,微微泛着淡黃,下面擺着許多切好的梨片。
謝顏偏頭看他,皺着眉:“我看網上說的吃點梨水可以解酒,今天正好買了梨就順手做了。”
他把那碗梨水往傅青那邊推了推,微微抿唇,聲音很輕:“要不要吃一點?”
傅青的呼吸比以往沉重些,他坐在謝顏身邊,将梨水端起來才瞧清楚裏面的梨片切得歪七扭八,表面也坑坑窪窪,看來削皮也很艱辛。
興許是真的有幾分醉意,傅青莫名其妙地想,以後還是不要讓謝顏進廚房了,要是切到手就不值當了。
畢竟是一雙那樣漂亮的手。
他端起碗将一碗梨水連帶梨片都吃完了,垂眼對謝顏笑笑:“嗯,小謝真乖。”
又叮囑了句:“桌子別收,早點去睡,明天該過年了。”
謝顏點點頭,卻沒離開。
傅青确實累了,他躺回床上,片刻就睡着了。
這很難得。也許是青年時的經歷,傅青很難在屋子裏有別人的情況下入睡。不過因為擅長忍耐,這件事至今還沒人發現。
謝顏看着傅青入睡,正想要關燈,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他的眉頭是皺着的,連額角的疤痕都顯得突兀猙獰。
連睡着了也不開心嗎?
謝顏想要撫平他的眉間。
不過只是想想罷了,看了一會兒後,謝顏關了燈,輕輕說:“要做個好夢。”
那個夜裏傅青的确做了個夢,夢裏的小謝有梨子的清甜味,很想惹人上去咬一口。
第二天,傅青起床的時候,傅爺爺和謝顏正圍着桌子剪紙玩。
傅爺爺的雙手枯瘦而靈巧,眼睛雖然看不見,可一雙剪刀卻使得很好,沿着紙邊,用手指丈量一下尺寸後就能剪出規整漂亮的窗花來,都不是很複雜的花紋,卻能叫人看得目不轉睛。
他單自己剪還不過瘾,沒有意思,又叫謝顏拿了個小剪刀來,要教他剪窗花。
謝顏很會演戲,很會打架,長得很好看,可于手工上就是個連削皮切果子都做不好的廢物點心。不過他想哄傅爺爺開心,剪得很艱難,也出不了什麽成果,做了半天還是一堆碎紙。
剪刀的尖頭在謝顏笨拙的手指間左戳右戳,傅青怕他戳破自己的手,走過去說:“爺,小謝才一個小孩,別剪着手來。”
傅爺爺有點生氣地撂下剪子,說:“家裏總得有個人會剪,你又沒空學。我要是死了,就該小謝剪了。”
他眼睛看不見,卻還是朝謝顏那邊偏過頭:“對不對?”
謝顏不會說什麽好聽話,他朝傅青搖了搖頭,很堅定地說:“對。”
傅爺爺才笑了:“人人都說阿青乖、好,可這是沒看到小謝,他才是真的乖。”
謝顏被誇得耳朵尖都紅了。
傅青也點點頭,不管他們倆小孩了。
今天是年三十,連老街都冷清了下來,所有人都在急着做年夜飯,這事除了傅青,誰都幫不上忙。謝顏在傅爺爺的指揮下煮了點糨糊,把家裏的對聯和窗花都貼好了。
年夜飯吃得很早,菜做的不算太多。謝顏坐在傅青對面,拿筷子把每一道菜都嘗了,陪傅爺爺喝了點酒,傅青昨天喝了太多,今天連酒都沒碰。謝顏從小在福利院長大,沒有像這樣一家人似的圍着桌子吃過年夜飯,吃飯前還偷偷摸摸拿手機查過對老人的祝酒詞,很認真地背下來了。
吃完飯,就到了給壓歲錢的時候了。以往傅家就兩個人,傅青三十多歲,給壓歲錢也不合适。可今年不同,又多了個謝顏,才二十歲,無論是傅爺爺還是傅青都比他大太多歲數,把他當小朋友看。
謝顏吃飽了飯,就自己坐在那裏,一口一口地抿可樂喝。
傅青朝他招招手,說:“過來。”
謝顏不明所以,放下杯子,走到傅青面前,問:“怎麽了?”
他看到傅青拿出一個紅燦燦的紅包,雙手遞過來,說:“小謝新年快樂,新的一年,平安健康,開心幸福。”
謝顏怔了怔:“我都二十歲了……”
傅青笑笑,揉了他的腦袋一下:“二十歲怎麽了,永遠比我小十二歲。”
謝顏“哦”了一下,将紅包緊緊捏在手裏,大約是太過用力的緣故,掌心都沁出汗水了。他一貫少言寡語,連情緒都比別人少,所以對人待物格外冷淡,以往看到這些儀式性質的事都覺得很沒有意義,甚至不屑一顧,現在卻為此歡喜。
他沒有收到壓歲紅包的經驗,想了片刻,才稍稍仰頭:“謝謝哥哥。”
他說這話時聲音很小,又才喝了酒,嗓音不複從前的清朗,說“哥哥”這兩個字時格外多了絲軟和甜。
傅青有些疑惑,謝顏都二十歲了,人類二十歲已經是青年了,可小謝怎麽比幼崽還可愛?
他頓了頓,才說:“現在不要拆,今晚睡覺的時候記得放在枕頭下面壓歲。”
傅爺爺聽到這話,酒也不喝了,朝這邊嚷嚷起來:“小謝你過來,爺爺也有壓歲錢給你,我比阿青的歲數大,該拿我的壓歲。”
可興許是年紀大了,傅爺爺找了半天都沒能找到自己提前準備的紅包,但現在已經吃完了飯,索性将傅青一個人丢下來收拾桌子,将謝顏帶進自己的屋子裏找紅包去了。
傅爺爺翻了好一會兒,才在抽屜的角落找到一個盒子,直接往謝顏的懷裏塞。
謝顏打開盒蓋,裏面是一塊翠綠的翡翠,雕刻成了彌勒佛的模樣,水頭很好,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傅爺爺很得意地解釋:“這是我在阿青出生的時候買的,和阿青那個是一對兒。可惜他不争氣,這塊翡翠一直沒主,在我的抽屜裏待到現在。”
即使謝顏對這些珠寶的價格再不清楚,也能看得出這塊翡翠價值不菲。
可惜傅爺爺沒給他推拒的機會:“在一塊吃了年夜飯就是一家人了,早晨不是還說過以後要學着剪窗花給家裏貼,到晚上就不認賬了?”
謝顏說不出辯駁的話,硬生生沒能再還給傅爺爺。
他迷迷糊糊地以為,這本該是屬于傅哥的親兄弟的,可傅爺爺再沒有別的孫子孫女出世,後來傅青也沒有別的值得帶回家,一起過年的親近兄弟,所以傅爺爺才把這塊翡翠送給了自己。
太珍貴了,以謝顏淺薄的人情世故來看,都知道不應該收。
可他本能地很想要。
謝顏拿起盒子,指尖在碰到翡翠表面的時候顫抖了一下,很冰。
他輕輕點頭:“謝謝傅爺爺。”
傅青沒在意他們爺倆在裏頭幹什麽,他收拾完桌子,看到謝顏穿了件灰色的衛衣,雙手擱在腦袋下面,半躺在沙發上,半阖着眼,目光似有似無,對着電視機上的春節聯歡晚會發呆。
應該是覺得無聊了。
傅青心裏微微一動,朝謝顏那邊走了過去,拍了小朋友的腦袋一下:“走,帶你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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