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借火

謝顏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從沙發上站起來,披上外套就想出門。

傅青看了他一眼:“去換上新衣服,過不了一會兒就要十二點了。等一下,我出去買點東西,過會兒回來接你。”

謝顏點點頭,他走進裏屋,翻出那件紅外套,顏色比今晚收到的壓歲紅包的顏色還要鮮豔,但還是穿上了身,對着鏡子照了一下。

這種大紅就像燃燒起來的火焰,太熱烈了,須得長得非常漂亮的人才能壓得住這樣的顏色,方才能不顯得寡淡。謝顏則被襯得皮膚越發白,秀致的眉眼中透着鋒利,不笑的時候很冷淡疏離,眼角卻透着一抹薄紅,有十分的動人。

反倒像是這顏色襯不起他了。

謝顏對着鏡子打量了片刻,又将圍巾拿出來在脖子上圍了兩圈,總覺得缺了點什麽,最後将塞在枕頭底下的盒子拿出來,把翡翠挂在了脖子上。

翡翠是冷的,貼在皮膚上很冰,謝顏還沒來得及将它捂熱,傅青就已經回來了。

傅青手上多了個袋子,看到謝顏的模樣時頓了頓,又朝他招招手:“小謝,過來。”

老街的夜晚很安靜,各家都關閉了鋪面,在家中守歲。路燈也少,有一半都壞了不亮了,連腳下的路都看不大清楚。謝顏又對老街的路況不熟,傅青怕他跌跤,右手拎着袋子,左手拉着謝顏的手腕,領着他往前走。

謝顏一直惦記着傅青的左手有傷,乖乖地跟在半步後,一點力氣也不讓傅青出。

從老街街尾出來,周圍就越發冷清了,不再有路燈,反而長滿了高樹,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趕路。四周又很安靜,謝顏能聽到傅青的呼吸聲,因為離得太近,就像是在自己的耳邊。

傅青輕松地拽着小朋友的手腕:“不問去哪裏嗎?”

謝顏還在數着傅青的呼吸,聞言便問:“要去哪?”

傅青笑了笑:“去老街的舊廠房。”

自從傅青的父親犯下大錯後,老街的廠子就被迫關停了。可這裏的地段不好,沒有開發價值,那塊地方就一直荒廢着,沒人管沒人拆。不過因為出過事故,死了好幾個人,老街裏的人也不會無故往這裏來。

老街離舊廠房也不近,徒步要走半個多小時。謝顏和傅青兩個人腳程塊,也花費了二十來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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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廠房已經廢棄十多年了,不過因為當年用料實在,雖然看起來破爛不堪,實際還很堅固,看起來還能撐很久。

傅青也很久沒來過了,不過他幾乎是在這裏長大的,對老廠房的記憶刻進了骨子裏,可能到死也忘不掉。所以領着謝顏從中間繞過去,才看到廠房後面的那條河。

河水勢低,旁白河堤上的路多年沒人走過,已經堆滿了雜草枯枝,要費一番功夫才能下來。

兩人到了河邊,傅青才将手上的袋子放下來,邊拆邊對謝顏說:“這裏是市區外。”

謝顏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傅青把袋子裏的東西拿出來,放在謝顏面前:“所以可以放煙火。小謝,你放過煙花嗎?”

謝顏一怔,搖了搖頭。

他沒放過,但看過。那時他還在福利院,那裏的節日過得很簡單,一般就是過節的晚上多加個菜,每個孩子多發幾粒糖就行了。但如果碰上上級領導來檢查探望就不同了,工作人員會挑選他們認為最聽話的孩子在外面擺上一桌好菜陪領導吃完飯,別的孩子都鎖在後頭的屋子裏。謝顏是個刺頭,被工作人員單獨鎖在一個屋子裏。他不記得那天是什麽節日了,卻還能想起那時候他被關在最裏面,忽然聽到外頭的歡呼聲,原來是放了煙火,大朵大朵地在空中綻放,很好看,那也是謝顏頭一回在現實裏看到煙火。

後來他長大了,離開福利院,有一次心血來潮,忽然想放煙花,周圍都沒的賣,原來市區早就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了。

傅青在雜貨鋪買了一整袋,因為老街在市區邊緣,幾乎脫離了市區的轄治,偶爾有些小孩子放着玩也管不着。

謝顏有點好奇,傅青拿了幾個:“我先放幾個給你看。”

他是用火柴點的,這些煙花個頭小,放起來聲音不大,花樣做得卻很精致。

謝顏是個二十歲的小朋友,立刻被引起了興趣,一個人拿着火柴盒,在河岸邊放煙火放得不亦樂乎。

傅青坐在不遠處垂眼看着謝顏。

四周太暗,只有謝顏的身上聚滿了光,有煙火的,也有他自己的。

煙花這種東西玩起來很快,不多一會兒,謝顏已經放完所有的煙花,傅青問他:“開心嗎?”

謝顏的額頭上還有汗水,就是因為剛剛玩得太開心了,他很要面子,和剛剛瘋玩的樣子完全不同,不過還是笑着同傅青點頭。

可煙火放完了,傅青卻沒打算現在就帶謝顏回去。原本帶他出來前是這麽打算的,可後來傅青又改變了主意。

兩個人收拾好放完煙火的殘局,傅青領着謝顏去舊工廠裏了。

濟安不算北方,可冬日的夜晚也冷得厲害,舊廠房雖然破,可好歹有幾面牆可以擋風。

傅青出來的時候順便帶了兩瓶燒酒,他打開瓶蓋,将其中的一瓶遞給謝顏。

謝顏接過來,他不太能喝酒,就抿了一小口,勁很大,辣得從喉嚨燒進胃裏,便立刻皺緊了眉,很厭惡的模樣。

喜怒哀樂全擺在臉上,怪不得那天不怎麽開心。

傅青忽然問:“我今天去買煙花的時候,有人告訴我,你要替我結賬,對不對?”

他還記得店老板和自己形容:“真是一個頂漂亮的小哥,知道傅哥你把賬結了,就站在這非要把明年的賬先墊付了,從他給的錢裏扣。”

“這哪行啊。我拒絕了好多次,就說不行,他也不走。最後沒辦法了,我就說打電話讓你來他才走。”

“哎喲,走的時候臉都紅透了,臉皮太薄。”

傅青乍一聽到這件事,一時間也沒什麽想法。就是想着謝顏臉皮薄,脾氣大,那樣的性格能在這糾纏這麽久真是挺不容易的,恐怕和人打兩架都比這事輕松。

轉念又一想,恐怕自己在謝顏心裏,就真的是個吃白食的街霸。

最後走在回家的路上才慢慢反應過來,這是小朋友在護着自己。謝顏才拿多少片酬,在家裏也就吃泡面和速凍餃子,錢還要留着給自己結賬。

太可愛了,招人心疼。

謝顏卻聽得如同晴天霹靂,只覺得自己在今年的最後一天,最後一小時,丢光了一整年的臉,甚至還要透支下一年的。

他喝酒都不怎麽上臉,一般就耳朵變紅,可此時的臉立刻從白到紅,和燒紅了的嘴唇一個顏色。

傅青笑了笑,重複了一遍,又問:“對不對?”

謝顏佯裝冷靜,抽出根煙,劃了火柴,因為手抖,好幾次沒點上火。好不容易點着了,先深吸了一口,吐了口煙圈,企圖用煙霧遮住自己滾燙發紅的臉,又裝模作樣地點點頭,一句話都不說。

傅青一貫不刨根究底,很會體貼小朋友的面子問題,此時卻步步緊逼,接着說:“我知道這是小謝的心意,可為什麽呢?”

謝顏現在暴躁得想要和傅青打一架。

不過可惜他身上穿着傅青給買的衣服,圍着傅青母親給織的圍巾,戴着傅青爺爺給送的項鏈,實在是硬氣不起來。

他破罐子破摔,眼睛一閉,也不看傅青:“傅哥是街霸,現在又快過年了,外面查得嚴,我以為你欠了老街那些店鋪的錢,就想先還掉,少一點證據。”

謝顏的聲音抖了抖:“我知道自己想錯了。”

忽然就有點喪氣。想做的事沒有做成,這麽丢臉還被告狀告到傅哥這裏,最後還要被逼重述心路歷程。

謝顏頭一回感覺自己的靈魂受到重創。

傅青一把将謝顏拽到自己的身邊,聲音含笑,很溫柔地說:“我很開心,因為小謝是第一個想要這麽保護我的人。”

這話倒是真的。

傅青活到這麽大,小時候一直被教導着要守着老街的廠子、老街的人,他需要比同齡人更懂事更成熟。後來甚至還未長大,他就扛起了這條街。

他做一切事,保護所有人。別人會尊敬他,關心他,畏懼他,可也許是因為傅青太過強大,永遠都不會被打倒,所以也從未有人想要保護他。

傅青也從未覺得自己需要被保護。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來被人保護的感覺是這樣,無法言喻,卻在那一瞬間連心都會變得柔軟。

謝顏倒也不是真的生氣,就是覺得丢臉,可聽了傅青的話,又覺得沒什麽了。畢竟傅青也不是拿自己開玩笑,他是覺得開心,因為自己是第一個保護對方的人。

這麽一想,謝顏甚至還有點得意,不過面上肯定不能表現出來。

他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就安安靜靜地坐在傅青旁邊當個乖崽,抽自己的煙了。

其實傅青原本是想要告訴謝顏實情的,可小朋友脾氣太爆,又要面子,方才剛哄好了,要是真知道又惹了這麽大一個誤會,更覺得丢臉,可能要從年初記到年末,總之大年初一是別想哄好了。

傅青不再提這件事,他看謝顏抽煙,自己也想抽了,可方才點了太多煙火,火柴都用盡了,謝顏用的是最後一根。

只有謝顏的煙頭上的火了。

若是往常,傅青可能就不抽了,可抽煙的欲望忽然燒起來,将理智都燒盡了,他說了句:“借個火。”

便将臉朝謝顏那邊湊過去。

謝顏偏過頭,還沒反應過來,微微皺着眉,很不明所以的樣子。

傅青比他的個頭高,上身也更長,他俯下身,嘴裏銜着煙,要往謝顏的煙頭上點。

這個姿勢太親密了,也太放肆了。

甚至有些臣服的意味。

可謝顏僅僅怔了怔,很乖順地仰起頭,刻意将煙頭擡高,方便傅青點火。

他的圍巾早已散開,外套的拉鏈開了一半,露出灰色的衛衣,衣領又低,能隐約瞧見清瘦的脖頸,還有一抹隐藏起的翠意。

煙頭相交的那一刻是他們離得最近的時候,從傅青的角度能完完全全看到謝顏臉上每一個細微的地方。

謝顏的皮膚太白太薄,很輕易就染上薄紅,他的嘴唇被酒精燒紅了,上面染着一層潤澤的光,像是熟透了的櫻桃,等待着被人采撷。

傅青點完煙便迅速和謝顏分開,壓低嗓音說:“小謝,以後別再給人這樣點煙。”

謝顏只感覺自己方才失了魂,怎麽會忽然湊上去,他是個從不處于弱勢的人,而剛剛的姿态卻近乎屈服了。

他還沒想明白,幹巴巴地“哦”了一聲,轉過頭對着風口繼續抽煙了。

連嘴裏的煙仿佛都燒得燙嘴了。

而此時已經過了十二點了,傅青領着謝顏趁着夜色回家。傅爺爺坐在沙發上還沒睡,聽到兩個人進門的聲音刻意咳嗽了一下。

傅青推着謝顏進裏屋早點洗漱,謝顏進去之前隐約聽到傅爺爺罵了一句:“三十二歲了還這麽鬧騰,一點大人樣子都沒有。”

後面就再也聽不着了。

傅青還沒來得及回話,傅爺爺又接上一句:“不過也是,這麽大歲數頭一回談戀愛,老房子着火,鬧騰也是應該的。”

傅青有些無奈:“爺,別瞎說。”

傅爺爺不和他争執:“我有沒有瞎說,你心裏有數。”

撂下這一句,傅爺爺就回自己的屋子了。

傅青在原處站了好一會兒。

興許是喝醉了酒,或是迷了神志,可傅青不能欺騙自己。

就在那一瞬間,他很想親吻謝顏,親吻他的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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