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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弈坐在內室的屏風前,以前他一擡頭就能看到的妝臺如今還在,只是上邊的銅鏡,還有那些精致的胭脂粉盒都不見了。

他視線緩緩平移,落在那張垂着輕羅帳的大床上。

他離開前還曾與她在此翻雲覆雨,如今空空蕩蕩,沒有一刻不在提醒他那是兩人陌路的開始。

楚弈眼前又閃過她發紅的眼角,細白的身子有着被他不慎弄出來的淤痕,就那麽安安靜靜陷在被衾裏,一動不動。

他在回憶中猛然抽了口冷氣,一手慢慢探到太陽穴揉按了一下。

剛才還想着斷了清靜,不過轉眼,他就自打嘴巴,在這裏亂想與那個小婦人的關系。那日的粗魯強迫,她肯定恨在心頭,纏繞他數月之久的懊惱和悔意再度湧起。

楚弈覺得頭又在隐隐作疼,閉眼長長呼出一口氣,腦海裏卻閃過滿身清貴的連雲。

他一愣,知道自己到底是不甘的,旋即發出一聲嗤笑。

帝王身邊這個新貴,利用陰險狠辣的手段收拾了帝王猜忌的兩名武将,一舉到了尚書之位,如今朝中的武将都暗中盯着連雲一舉一動。

趙樂君要扶持太子,卻又去靠近得罪武将的連雲,她以前的聰明都被狗吃了?!

近來鐵礦一事也鬧得沸沸揚揚,不少武将心生不滿,整個皇權都因此搖搖欲墜。

而連雲在朝堂繼續這樣行事,按着帝王今日顯露出來的猜忌,他跟連雲之間遲早要有一戰的。

只是他現在根基還太淺。

帝王讓他的兵力集中在河西、上郡,卻不放他在那裏,只要戰事一歇就必定傳召他回朝。他的母親也被留在洛城,一直都在牽制他。

或者……他該趁着動蕩擺脫這種牽制。

楚弈想得入神,染着懊悔的眼眸慢慢被一種奇異的光芒給遮蓋。

外頭突然傳來緊張的喊聲:“郎君,老夫人鬧着要讓您過去。”

思緒被打斷,楚弈嘴裏沒有說什麽,眉頭卻狠狠皺了起來,起身走出去。

管家跑得氣喘籲籲站在庭院裏,見到他出來宛如抓住救命稻草,焦急道:“郎君,您快去看看吧,老夫人又哭又鬧,在罵長公主殿下欺人太甚。”

昨日還稱病倒的人,不過一晚就再鬧了起來。

楚弈臉色鐵青,快步往母親住的院子去,管家邊走邊說明緣由。

他聽到近兩年家中用度都是從長公主那裏拿的,步子猛地一頓,憶起一事。

他們成親不久後,帝王就因國庫空虛,朝廷常拖延發放軍饷。他把自己的錢基本都挪到了軍費上,那個時候她說了句家裏不用他操心。

自此他真的沒有為這個家再操過心,一心都撲到了軍務。

他往前走的步子當即就一轉,在管家一臉茫然中回到自己的住處。

“去把賬房喊來。”

管家看着他陰沉的神色,在這倒春寒的天,汗一直往下落:“郎君,老夫人那裏?”

“說我有要緊軍務,聖上為長公主和離一事對我正不滿,抽不開身過去。”

他知道自己的母親一耍起潑來就得逼人如她心意,在這個節骨眼居然還是為了納妾的事,他的耐性也快到崩塌邊緣了。

管家哪裏聽不出他這是找借口,忙不疊轉身去傳達。

楚老夫人聽到說兒子不能過來,原本要給兒子看的眼淚也落不下來了,再聽到說皇帝不滿,卡在喉嚨裏的幹嚎生生堵得她快閉過氣。

兒子和離了,她本來是想辦場喜事,好給家裏沖晦氣,結果被告知家裏居然沒錢。

自從兒子在高位以來,她生活裏就再沒有窮困二字,日日穿金戴銀,洛城裏的夫人哪個不羨慕?!

可是長公主離家,帶走錢不說,現在兒子還真的被帝王不喜了?楚老夫人想要在兒子跟前大鬧,讓他更厭惡兒媳婦的心思也沒有了,只餘下滿心惶恐,兩眼一黑,這回是真暈過去了。

賬房抱着賬本帶過來的時候,管家先說了老夫人昏厥一事。

楚弈握拳的手擱在案上,無聲用力攥緊,在手背青筋凸起中冷聲說:“請醫士,讓老夫人好好将養。你說說這兩年家裏的賬。”

郎君頭一回對老夫人擺出冷硬的态度,管家一個字也不敢勸,飛快離開。

賬房見他色厲目冷,戰戰栗栗打開賬本,挑了去年已經結算清的帳先報出府中各處用度數目。

“一歲一共五十萬餘錢,老夫人那裏就占了二十餘萬?”

楚弈聽到數字,濃眉一壓,一句話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賬房一頭都是汗,擡袖邊擦邊說:“是,府裏的大項支出除去人情來往和糧食采買,基本都在老夫人那裏了。”

“怎麽你們之前都沒有往我這裏報!”

一歲二十餘萬錢,相當于他在軍中養八千兵!

賬房委屈地說:“郎君和長公主當時一體,長公主說不必讓家裏這些瑣碎事煩擾郎君。”

桌案就被狠狠砸了一下。

楚弈連呼吸聲都變粗犷了,趙樂君早間在帝王跟前那句誰不委屈回蕩在耳邊。

她外祖姬家如今就剩下老将軍和一個六歲稚兒,姬家的士兵有一半是趙樂君在掏銀子,即便有鐵礦折算,軍費從來都是無底洞!

除此外她還供着整個楚家的支出。

他母親為此還三天兩頭就拿無子說事,逼迫她給納妾,完全不知道自己吸附了她多少血。

‘誰不委屈……’

‘我自甘下賤……’

趙樂君的話在此時像是巴掌,狠狠扇在了楚弈臉上。

即便兩人結合是利益為先,但他知道自己喜愛她,在婆媳矛盾中也偏向她,從來不認為她在自己身邊還有什麽委屈可言。可現在自己那點偏向表現出來的寵愛,被滿賬數字打個粉碎。

也讓他男人的自尊受到極大的沖擊。

他臉色發青,朝賬房伸手:“把賬本給我。”

賬本當即就到了他手上,又命人取來紙筆,把人打發走伏案寫寫算算。

洛宮裏,趙樂君被武帝留下說話,三言兩語轉到了太子生病一事上,帝王在此時言語又一轉說道:“太子最近為了收回開采礦石的事情煩憂,你一會去探望他,讓他也寬寬心。”

一句話,不知道藏了多少心思,讓趙樂君又寒了心。

什麽讓她去寬太子的心,如今要解決這個僵持的局面,最好的辦法就有人帶頭先繳回開采權。她外祖父年邁,如今掌軍也只能在陣地督軍,不能上戰場,她的舅舅們只留下一個小外甥。如若不是她争取了姬家軍的代掌權,姬家剩下的十幾萬士兵早被她父皇收入囊中。

現在說這樣的話,不就是要她用姬家來牽頭,率先交了權,讓其他人不得不跟着上繳。

可是這樣一來,她和太子就是衆矢之的,在這朝堂中會更加寸步難行!

趙樂君跪坐着,雙手交疊在身前,心中憤怒瀕臨失控,最終她還是用着女兒恭敬柔順的聲音回話:“是。”

從帝王宮中走出來,趙樂君走在陽光下亦覺得渾身發涼。

她做再多,也無法消除帝王對讒言的聽信,仍舊被逼得要一退再退。

倘若最後,她和太子後腳跟就是萬丈深淵,她還要退嗎?

趙樂君擡頭,看向高挂在天邊的太陽,在日頭下站了許久,才驅去滿身的寒意。

太子得知阿姊進宮來探望,忙要從榻上起身去相迎,卻被快步過來的趙樂君一把按了回去。

她看着眉眼和自己有三分相似的少年,面上有着溫柔的笑:“躺好,別亂動,我探探額頭。”

太子抓住她的手,不讓她動,眼角就那麽紅了:“阿姐,是弟弟累了你,讓你跟楚将軍和離了。”

趙樂君一怔,太子難過地說道:“阿姐,你不要再進宮來了。鐵礦的事情,弟弟會想辦法,絕不能讓姬家這個時候站出來。”

細白的手還是貼到了太子額前,趙樂君探着他已經褪下來的體溫,依舊溫柔地說:“不用姬家站出來,我們有辦法……”

**

楚弈在家中理清兩年的賬目,拿起手邊筆墨已經幹了的紙張,疊好揣着出門,一路策馬到了長公主府。

從守門的侍衛口中得知她還在宮中,便坐在馬背上,一等就是一個多時辰。

雖然是太陽下,巷子卻正當風口,吹得他握着馬鞭的手都半僵着。

終于,遠處傳來馬車轱辘碾過地面的動靜,伴着空靈的銀鈴聲。

是趙樂君的車駕歸來。

楚弈身下的戰馬聽到聲音似乎有點躁動,四只蹄子刨着地面,被他一勒缰繩,又安靜下來。

趙樂君的車駕已經緩緩過來,等到停下的時候,他才慢慢催馬來到她窗前。

銀錦已經在車邊禀報過,楚弈盯着紗簾內若隐若現的身影,屬于她的氣息一點點飄散在他鼻端,他暗暗吸了口氣,馬車裏傳出她冷淡的聲音。

“楚将軍是來賠我銀子的嗎?”

楚弈登時覺得揣在胸前的那張借據滾燙,仿佛化作火焰,燙灼焚燒着他肌膚,讓他一張臉也火辣辣地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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