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一節課下到我辦公室來找我
已經快七點,桌上擺着幾道燒好的菜,都涼了。
孫父從書房出來,“回來了?”
孫心妍看看桌上菜,“你吃過了嗎?早知道你燒好我就回來吃了。”
“我吃了,你吃過了?”
“嗯。”
看孫心妍要進房間,孫父把她叫住,“心妍,你等下,爸爸有話跟你說。”
“嗯?”
孫心妍回到餐桌邊坐下。
盯着她看了會兒,孫父說,“高三了,要你自己的學習計劃,周末不要總是往外跑。老去同學家也不好,人家父母看了會覺得我們沒家教。”
一聽這話,孫心妍還以為他察覺出了什麽,心裏緊了下。再看孫父表情,好像又不是。
孫心妍:“人家根本沒說過什麽,而且我們成績都提高了……”
“所以更要再接再厲,把握好最好一年。兩個人一起學習,多少影響效率。”
不知道是不是做賊心虛,這話聽在孫心妍耳朵裏又像是有所指。
點點頭,她不再跟孫父犟,“我知道了,先去洗澡了。”
翻過來的這個星期,天氣有些降溫,學生們自覺穿起外套。
在學校和家長的輪番洗腦下,開學才大半個月,大家好像都進入了高三的狀态。課間打鬧的人少掉大半,就連幾個頑皮的男生也開始試着學習。
周三下午的體育課上,自由活動時間,孫心妍提前去辦公室拿英語作業。
高三的辦公室不像高一高二是大辦公室,分成幾個小間,六個老師一間。
辦公室門關着,孫心妍敲了下,裏面沒人應聲,試着推了下,鎖了。
白跑一趟,沒一會兒就下課了,她還得來。想了想,孫心妍沒走,趴在護欄上,等老師來。
半空裏飄着操場上嘈雜而歡樂的聲音,望下去,秋季的校園有些凄寂。
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只有兩三分鐘,身後忽然有開門聲。
孫心妍看過去。
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從打開的大門內走出來。
白色的寬松休閑襯衫、緊身黑色牛仔褲,黃稚薇手擡在腦後,用手腕上的一串串珠束起頭發。
她的身影在門邊擦過,露出辦公室內另一個人影。孫心妍看見,那個人穿着襯衫西褲,彎着腰在門邊的飲水機旁倒水。
短短幾秒鐘的畫面,猶如電影內的慢鏡頭,每一幀都震得孫心妍心中發麻。
黃稚薇看見她後,紮頭發的動作停在半空,目光經過訝異、小小的慌亂,又恢複成一貫的高傲、挑釁。
呆愣了一下,孫心妍雙腳先于意識,快步走了。
後來,孫心妍沒有把自己那天看到的、想到的、猜到的東西告訴任何人,在何濱面前也只字未提。
而黃稚薇呢,沒有找她,像什麽也沒發生過,大家相安無事。
只是,這個表面安靜而平和的校園,開始讓孫心妍感到可怕。
周五下午大掃除,孫心妍擦窗戶擦到一半,有同學來帶話,說班主任叫她去辦公室。
“什麽事啊?”她丢下抹布。
“不知道,讓你去小會議室。”
小會議室?孫心妍沒多想,結果進去後,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會議桌邊的孫父。
放着圓桌的小會議室,孫父旁邊坐着李愛珍,加上她一共三個人。
孫心妍坐下後,對話沒有開始,像是在等待着什麽。沒過兩分鐘,門口又來了一個人。
轉過臉,孫心妍懸在半空的心終于跌到谷底。
何濱也被叫來了。
一頭霧水的何濱看見裏面人,當下了然,立在門邊,沒有動。
“進來坐,把門帶上。”坐在正中的李愛珍說。
全校都在大掃除,只有這個會議室,門窗緊閉,安靜得像是另一個世界。何濱走進來,在孫心妍對面拉開椅子坐下。
兩個權威的師長,面對兩個尚未真正成年的孩子。
李愛珍對兩個學生說:“今天叫你們過來,相信你們也知道是什麽事情。高三了,老師一遍遍告訴你們,現在是一個人一生中最關鍵的時期。你們不肯聽,那老師只能找你們的家長,一起來解決這個問題。”
“何濱,我給你爸也打過電話了,他人在北京,沒辦法過來。”李愛珍看看孫賀敏,“這位是孫心妍的爸爸。”
何濱擡起眼皮,朝孫父看了一眼,才發現孫賀敏鐵着一張臉,從他進門起一直在看他。
孫父下午是和學校請了假的。早在兩個孩子過來之前,李愛珍就把知道的情況都說了。
男孩子不住校,自己在校外租了個房子,孫心妍常過去。這正是李愛珍覺得,當下不得不插手的原因。
李愛珍不知道的是,孫賀敏是認識何濱的。
這場四人談話,基本沒有何濱和孫心妍開口說話的機會,孫父也始終沉默,只有李愛珍一個人在說,說來說去當然就一個意思,要他們分手,并且要當着師長的面給出保證。
孫心妍低着頭,僵硬的十指絞在一起。
長長的沉默後,她聽見何濱說:“我跟她不會影響成績……”
話沒有說完,坐在對面的孫賀敏抄起桌上的手機猛砸過去。
何濱沒躲,手機“砰”一聲砸在他頭上,折向地面,電池、機身分成兩半。
孫心妍吓一跳,驚恐地看着何濱,下一秒眼眶就紅了。
太陽穴青筋暴起,何濱坐在那兒,坐在他們三個人的對面,一動不動。
這個十八歲的少年,在這一刻,試圖讓自己成為一個可以承擔的男人。
“孫叔叔,我不影響她成績,也不會對她做什麽。”擡起薄薄的眼睑,何濱的目光無畏而堅定,作出他認為該作的保證。
作為女孩子的家長,發生這種事最難堪。孫賀敏本就忍到極致,被何濱一杠,這個擅于沉默的中年男人一臉通紅,起身就要去教訓他。
李愛珍趕緊上千拉住,“孫老師,你消消火,他們還是孩子,年級小,對自己的未來沒有規劃。這樣的情況也不光是他們,學校這邊有處理經驗,要和他們慢慢談。”
又對何濱道,“何濱,你先回班,你爸爸那邊我會再和他溝通。”
然而何濱不動。
他知道自己留在這兒毫無用處,但是,他覺得自己不能走。
一走,這裏的全部就要孫心妍一個人來面對。
“何濱,回班去——”李愛珍壓低的聲音多了一分權威。
何濱還是不動,李愛珍過來,毫不客氣地拉他一把,“聽到沒有!”
少年的衣領被拉歪了,人卻像是被黏在椅子上。他頹廢而清堅的目光只看對面人。
何濱很怕,怕自己只要走出這門一步,他們就完了。
始終垂着的頭孫心妍終于看向他,淚眼朦胧地,對他很輕地搖頭。
像在說:沒關系。
她沒關系。
這一刻,她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年少的感情為什麽不能得到認真地對待?為什麽家長、老師總是以自己的人生經驗來判定別人的感情?
所有人都在考慮他們的未來,卻沒有人在乎他們當下的感受。
而未來到底是什麽呢?
……
後來,這場談話的節奏被徹底打亂,沒能順利繼續。
那天的晚自習,孫心妍請假了。
回到家,天剛好黑下來,孫賀敏打開客廳燈,和孫心妍在客廳面對面坐下。
刺目的光線下,看着女兒一臉麻木的表情,孫賀敏問:“什麽時候開始的事?”
孫心妍沉默。
“每個周末跟我說去同學家,結果……都是去他那邊……”
“你看看他那副樣子,看看他爸的樣子,他哪裏是個正經孩子?!”
無論孫賀敏說什麽,孫心妍都是沉默。
“你媽媽不在,你是不是覺得我管不動你了。孫心妍,你知不知道你變成這樣爸爸心很疼。”孫賀敏手指顫抖地指指她,“女孩子,不自愛……以後被人看不起的是你自己。”
“我沒有不自愛。”
“你這樣子還叫沒有不自愛?!”
怒火攻心,孫賀敏揚手就要呼她巴掌。
孫心妍卻擡起臉迎。
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有打過她,好在,看着這雙淚光閃閃的眼睛,孫賀敏心中刺痛,這個巴掌最終還是沒打下去。
眼淚順着臉頰滑下來,孫心妍倔強地說:“你們幹什麽都說是為我好,你跟媽離婚也是,從頭到尾不告訴我。那憑什麽我要告訴你們我的事?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樣子,我們沒有做過什麽。爸,你信不信都沒關系,我知道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我們以後會考很好的大學,真正去做為自己好的事,而不是像你們說的那樣為我好。”
這麽多年,這可能是孫心妍第一次和孫父頂嘴。
接下來的一整晚她都把自己關在房間,何濱的短信是夜裏來的。
何濱很怕孫心妍不回,結果孫心妍很快就回了。
何濱:睡了嗎?
孫心妍:沒有。
何濱:今天害怕嗎?
孫心妍:不怕。
何濱:你怎麽想?還想跟我在一起嗎?
孫心妍:你呢?
何濱:要是逼得緊,你想先分開也可以,那就畢業以後再在一起。但是你要答應我,現在就睡覺,不準再哭了。
一晚上眼淚沒停的孫心妍,靠在枕頭上,輕輕笑了下,抹掉淚花,回:誰說我在哭了。我沒哭。
何濱:真沒哭?
孫心妍:頭砸得疼嗎?
何濱:不疼,跟被球砸到一樣。
這一條信息後,久久沒回複。就在何濱以為她不再回的時候,手機震了。
——不分開了吧,我們一起走完高中,行嗎?
頭上腫了一個大包,一晚上疼得他頭暈腦脹。靠在深夜的床頭,何濱看着孫心妍發來的短信,嘴角彎了下,又覺得眼睛酸酸的。
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會有回報的,可是他得到了。
就像種在心裏的夢,常常澆水曬太陽,意外地發了發芽。
48、48 ...
“是你嗎?”
周六上午, 高三生悉數參加補課。沒有早自習, 大家陸續踏着晨光到校。
剛放下斜背的挎包, 黃稚薇轉過臉。
今天的孫心妍和平時不太一樣。
“是你吧。”直視着黃稚薇的眼睛,她又問一遍。
同樣的三個字,聲音輕輕小小,只是變了語氣, 不再帶着疑問。
黃稚薇斜眼看她。
感受到氛圍的冷凝,坐在周圍的人胳膊碰胳膊、打暗語, 紛紛朝她們看過來。
對所有射來的視線視若無睹, 孫心妍感覺自己的血液在心口沸騰:“如果你是怕我告訴別人, 那你就錯了。你可能覺得所有人都在關注你的一舉一動, 其實根本沒人在意你。因為你誰也不是。至少在我眼裏,你真的不重要。”
經過一夜的醞釀,孫心妍對面前這個女生讨厭到極點。
她不光放浪、嚣張、自以為是,還陰險、卑鄙, 是孫心妍十幾年學生生涯裏見過最糟糕的人。
耳朵紅了一下, 黃稚薇歪着頭,慢慢地,眼底泛起冷冽的光, “那你呢, 有種裝純就裝一輩子,幹嘛找男人呢,還是既做表子又想立牌坊?”
周六的早晨陽光清亮,睡眼惺忪的高三生在八點前陸續趕到學校。沉悶的樓層中間忽然間爆發出衆人的鬧事聲, 好事的學生紛紛發聲源靠近。
孫心妍和黃稚薇動手了,沒有像別的女生那樣争吵半天,幾句話後兩個人直接扭打在一起。教室裏看熱鬧的同學瞬間驚呆,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紛紛擁上來拉拽。
十七班徹底炸了鍋。
何濱、陳彥其這天姍姍來遲,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孫心妍和黃稚薇已經雙雙被拎到辦公室門口。
兩個女孩就這麽站了整整一上午,無論李愛珍問什麽,一言不發。
走廊上,孫心妍垂着頭,從始至終沒敢看班主任一眼。她知道老師肯定對自己失望透頂,也像班上同學那樣,覺得自己讓他們大開眼界了。
乖巧、聽話、懂事的标簽都是別人給她的,這不代表她內心沒有另外一面。
那一面沖動、任性、嫉惡如仇。
中午放學後,李愛珍看着她們倆,眉頭皺了又皺,最後不再多言,放她們走了。
那天,李愛珍沒有吃午飯,一個人坐在辦公室,取下眼鏡,久久陷入沉思。
作為頗有經驗的班主任,她帶過許多屆畢業班。高三壓力大,是學生容易集中爆發情緒的時期,她有心理準備。
只是,問題一波接一波來襲,這個身經百戰的老師也會感到疲乏。特別是,當一個乖女孩徹底變了後。她不知道這裏面有沒有自己的責任,還是昨天處理問題的方式得到了反向效果。
李愛珍沒有家庭,可以說,她所有的精力都在這些學生身上。
她研究他們每一個人的性格,看相關的書籍和資料,希望自己竭盡全力,成為他們人生道路上的一盞小燈。
老師這盞燈,對一些身處光亮中的學生來說,可有可無,可對那些孤身一人走夜路的學生來說,太重要了。
有時,你不經意的一句話就是他們的希望之光。
可一個人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其實是自己的人生。
李愛珍到了這個年紀,很難再回憶起,十八歲的自己到底在想什麽。
……
中午放學後,學生走光了。
校門口的樹下,何濱、陳彥其沉默等待着。
兩個英雄樣的女生一前一後出來,他們一人帶走一個。
何濱把孫心妍帶去自己家,路過樓下時,買了她喜歡吃的漢堡薯條。
進屋後,孫心妍先去衛生間洗臉。何陪妍前腳後腳地跟着她,何濱把它關進小房間。
在餐桌邊坐下,何濱對她招招手。
孫心妍過去後,他的手忽然就摸到了她臉上。
捏着她下巴,他把她的臉擡起來左右看看,拖着懶懶的音調說,“還好,沒被人打得破相。”
在孫心妍打掉他手之前,他手上松了勁。
“誰先動的手?”
“不都一樣麽。”
“誰先動的手?”
孫心妍吸了口氣,“我。”
何濱冷眼看看她,在袋子裏拿出一個漢堡,揭開外面包裝紙遞過去。
“先吃點東西吧。”
他擡起手腕看時間,“現在12點一刻,1點鐘之前我等紅旗消息。看到底是不是她做的。”
“要是呢?”孫心妍咬了一口漢堡。
何濱:“要是的話我還沒想好,她畢竟是女的。”
要真是黃稚薇,至少,朋友做不成了。
停頓了下,孫心妍說:“其實,上次我看到……”
話到嘴邊,孫心妍覺得自己腦子有點亂,說不下去了。
“看到什麽?”
孫心妍搖頭:“算了,沒什麽。”
“下回搞這種粗暴動作之前,能不能跟我通個氣?”
孫心妍不吭聲。
知道何濱有點生氣,慢慢嚼着漢堡,她擡頭看他,“你不吃?”
“吃你個頭……”
看看桌上的紙巾盒,完了忍不住看她,何濱又抽出兩張紙遞過去。
拿紙擦了擦嘴,孫心妍把漢堡遞過去:“吃一口。”
何濱不肯張嘴,她就這麽遞着,過了半會,某人終于不情不願地咬了一口。
看他腮幫子動着,孫心妍目光向上,盯着他頭上昨天被砸到的地方。那兒明顯有個鼓包,她的心柔下來,手探過去,輕放在他頭上。
“還疼嗎?”
何濱把她手拉下來,握住,“不疼。”
“後來你爸說你什麽沒有?”
孫心妍搖頭。
“昨天剛出的事,今天又惹禍。”何濱眯眼看她,“你現在怎麽成個麻煩精了?”
孫心妍笑了笑。
她想,自己乖了那麽多年,就讓她放肆一下吧。
中午一點之前,陳彥其給何濱發了短信。何濱掃了眼,把屏幕轉向孫心妍。
上面是三個字:她沒有。
何濱問:“信麽?”
孫心妍愣住了。
不知道為什麽,當黃稚薇真的說了沒有,她的內心居然是信的。
最終,孫心妍點點頭,“那就這樣吧,別再追究了。”
周一到校,孫心妍和黃稚薇像什麽也沒發生過。
一個周末的時間,學校裏謠言滿天飛,關于她們倆,傳什麽的都有。
小小的校園是學生的整個世界,于是,再小的事件都會成倍放大,細枝末節也能成為茶餘飯後的甜點。
生活無聊的高三生以為孫心妍和黃稚薇的對決已經夠勁爆,殊不知,接下來發生的事,才是真正的轟動全校。
孫心妍靜等了兩天,以為班主任會有什麽動作,結果什麽事都沒有。家裏,她和孫父一直沒說話,星期三早上吃完早餐,孫父忽然說:“天冷了,穿厚點。”
孫心妍不知道這代表的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還是說,他們真的對她和何濱暫時放行。不過,她和何濱還是注意了很多,相處模式恢複到從前,只在晚上發一刻鐘短信,在學校零交流。
很快,在秋老虎還沒過去的時候,高三生迎來第一次月考。
成績出來那天,李愛珍一早過來,在早讀課上把黃稚薇叫走了。接着,整整一個上午黃稚薇沒出現,李愛珍也沒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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