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盛世

顧仁明白怎麽回事，心裏好笑。李仙送他的巧克力，被他不動聲色地分享給語文組的老師了。她這是被班主任“滅絕師太”訓完話，來同學身上撒氣來了。

顧仁正要說話，就聽尤茹說：“我跳舞吧。”

尤茹說完就低下了頭，再不理周圍的人。她一向不喜歡成為矛盾中心、人群焦點，所以趕快平息波瀾。

至于跳舞還是扔鉛球，她其實沒什麽所謂。但總不能讓楊小花跳舞吧，她足有一百六十斤重。楊小花剛才回身切切望着尤茹，一臉你要選了扔鉛球我就憤而自盡的痛不欲生。

“我扔鉛球！”楊小花松口氣，覺得尤茹救了她，大聲接着道。

其他同學對比了一下兩人的體型，覺得這個安排還是很公道的。

李仙有點噎住，臌脹的氣球突然被戳了個孔，洩氣洩得怎麽都不情不願。她回到座位上，把名字填上表格，心裏那團騰騰的火兀自叫嚣，不肯罷休。

但看了顧仁一節課，一腔怒火就不争氣地滅了。她想，怎麽能跟這麽好看的一張臉生氣呢。

上帝老師在造顧老師的時候，一定比對別人多花了幾分心思。

他英朗俊秀，好看得不行。李仙覺得區別開顧老師和一般好看男生的，是他面孔之上冷硬堅毅的棱角。

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兩廂比較，她覺得上個月才有點喜歡的體育特長生太嫩。

此外顧老師還有身材高大，腿長逆天若幹優勢。難得的是，他還注意形象。海中備受推崇的“樸素至上”的校風壓迫下，他能夠不屈不撓地每天換西裝，在一衆老師之中多麽鶴立雞群。

整節課李仙滿腦子就只裝了“型男”二字。還下定決定，就算以後不能嫁給顧老師，也要讓自己老公割一個同款雙眼皮。

下了課李副班長就擠開一衆堵着顧仁問題的女生，請他課後指導男同學練籃球。

其他被擠開的同學有些不高興了，但李副班長一向就這樣強勢習慣了，又有職務之便，她們也沒敢把不爽明目張膽地擺臉上。

不太高興的女生們一聽她說的話，又都來幫腔：“就是啊，顧老師你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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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啊對啊……”

顧老師通常一下最後一節課就走，不像別的老師多留幾個小時，她們都沒什麽機會在課餘時間多看看他。

顧仁沒說什麽，點頭同意了，下了班在操場上打打籃球是好的，多沾染蓬勃朝氣，有助于心靈康健。

李仙于是高高興興地跟全班同學安排每天放學後的訓練事項，又叫練舞蹈的同學記得穿運動服。顧仁注意到，整個過程尤茹連頭都沒擡。

尤茹沒跳過舞，但她知道怎麽回事，那些扇子水袖民族古典芭蕾的，有學校的專業舞蹈隊，沒她們什麽事。她們這種一個年級抽出來的幾十個，跳的一定是紅火熱鬧堪比廣場舞的那種集體舞。

果真，到了換了運動服到操場，一眼就看到了體育老師準備好的紅綢子。

尤茹雖然生不如死，但是臉上還是沒什麽表情，悄悄地站在隊尾。這時默默感謝了一下這副皮囊，畢竟一米七，站在最後也不突兀。

劉曉凱拿着籃球路過的時候看到一隊女生站着聽體育老師講話。而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尤茹。

尤茹瘦而高，穿着明顯肥大的紫色棉質校服運動褲，整個人看着更加纖細。海中規定除了藝術特長生之外其他學生都得留短發，尤茹的短發很特別，有一個凸形的弧度，也比較長，幾乎可以搭到肩膀上。

劉曉凱特意從她旁邊走過，在尤茹的眼光落在他身上那一剎那，挑着眉毛說了聲“加油”，語氣極其幸災樂禍。

換別人是不敢這麽跟尤茹說話的，因為尤茹沉默寡言，不愛搭理人。 “滅絕師太”班主任本着性格互補的原則，安排劉曉凱和尤茹做同桌。

他們二人的對話模式，多數都是劉君問十句，尤茹回應一句。一年下來，尤茹沒有增加幾分活潑，劉曉凱也未添穩重，反倒練就一身自嗨的本領。

不僅如此，劉曉凱覺得自己的觀察能力也一日千裏。

剛開始，他把尤茹歸在了身世凄慘、膽小內向一類人中間。證據有三，一她父親死亡，母親失蹤。二她不愛說話，不參加集體活動，老師上課提問也從來都回答不出來。三在食堂打飯時碰到幾次，發現她吃不起肉。

有時候真想把楊小花那一大盆肉分點給尤茹。

但接觸久了，他覺得尤茹非一般人。尤茹吃素，不在乎成績，不在意別人的看法。

高中了，老師開始知道要照顧學生的自尊心，不再像初中一樣公告所有學生的成績和排名。所以很多同學會遮掩自己的成績，但尤茹從不。每次發卷子的時候，她連眼皮都不擡一下。

這種渾不在乎的氣勢吸引了劉曉凱。他發現其他同學對這個成績不好看也不過分難看，總是游離在班級之外的女生，都有點畏懼。

連老師都是，除了“滅絕師太”，其他老師上課很少提問她。“滅絕”神經粗大，還時不時地誇尤茹幾句，說她字寫得好，頗有古風。

尤茹對女生那些五顏六色的書皮、發卡也沒有任何興趣。她統共兩根筆，一只紅的一只黑的，而且據他觀察，只是換筆芯，筆殼從來沒換過。

可她長得好看，雙目圓圓，下巴尖尖，清麗無雙。是典型的美人相，書裏沖冠一怒為的那種紅顏。

因此學校裏總有一些圍繞着她演繹出的謠言，但這些閑言碎語從來沒人敢在尤茹身邊說。所有的竊竊私語被她周身氣場擋在三丈之外，近不了身。

通過這些觀察，劉曉凱得出結論，尤茹心裏住了一個小龍女一樣的人。

小龍女可是他女神。

尤茹看見劉曉凱的虎牙和笑起來幾乎眯成一條線的單眼皮眼睛，很想白他一眼，但是忍住了。跟這種小孩子見識什麽。

劉曉凱不知道，尤茹也給全班同學分了類，一類是不擾人清淨，在她的世界裏沒有任何存在感的；一類是他和楊小花，劉曉凱聒噪得很，在她的世界勉強占有一席之地也是正常。

楊小花呢？是因為尤茹嘗試開天竅，以為又一次失敗的時候，突然聽見了楊小花細碎的心聲。

激素吃胖的身體，周圍人萦繞不絕的竊竊嘲笑，家裏七大姑八大姨永無休止的戰争，爛得不能更爛的成績……

尤茹想，這丫頭，是怪可憐的。

***

十分鐘後，體育老師講清了各種規則，叫她們伸直手臂四下散開，開始教動作。

這舞蹈沒什麽難度，就是在基本的十字步之上，演化出了各種簡單的步法，踩着一二三四很快就學會。

但架不住對整齊劃一的苛刻要求，因此一衆女生被要求反複練習。

尤茹覺得才半小時就超過了在這個肉體上四年的運動量。終于捱到五分鐘休息，她坐在一棵柳樹下，躲開日落餘晖。

她不喜歡曬太陽。

體育老師在調設備，《好日子》的歌聲驟然蹦出來，操場上的人都笑了。這氣魄，尤茹覺得，跟她們腰間的紅綢子十分搭配。

要是把這根伧俗的綢子拿給師傅看，他一定會擺出那副扶額的頭疼狀。仁禦雖然在給弟子起名這件事上不拘小節，但對生活品質有極高要求。

想起叫硯臺的師兄，她覺得師傅當年沒有叫她搖籃已算手下留情。

回憶起在鎖煙峰上跟硯臺師兄合力上房揭瓦的日子，她不自覺就笑了。

正在訓練學生打籃球的顧仁停下來欣賞《好日子》，突然就瞥見了尤茹。搜腸刮肚，發現這果真是第一次看她笑。

運動給她蒼白面孔度上一層粉紅薄霧，笑顏明媚，美得犯規。

兩個詞陡然從壓在心底蹦出來，顧仁吓了一跳。大學追人的時候，不知道“文藝”二字怎麽寫的他，堆砌了《紅樓夢》上的所有形容詞。

面若春花，目如點漆。

後來，他追到的那人告訴他，曹先生這話，形容的是賈寶玉，男的。

然後他轉過頭接電話，沒有看到尤茹的笑在接下來的一瞬，倏地消散在風裏。

她的名字寓意不好。來也如風，去也如風。在離境無意識地漂了太久，她現在想不起師傅的臉了，也回不去鎖煙峰。

李仙在舞蹈團訓練，她就是一個可以留長頭發的藝術特長生。舞跳到一半她猛地想起來，尤茹每天吃了晚飯要去打工，有點過意不去了，她是副班長，知道尤茹家中情況的。

學校周六允許帶手機，想打個電話給劉曉凱，讓他通知尤茹先走。劉曉凱在打球沒接，她就打給了顧仁。

顧仁挂了電話，跟體育老師請了假把尤茹撈出來。

自上次沒收事件後，這似乎是第一次跟尤茹說話，顧仁斟酌了一下語氣。

“尤茹，要是家裏有事就先走吧，別讓家裏人等着急了。我這邊跟班主任說一下，你不用跳這個集體舞了，早點回家……”

尤茹打斷他：“顧老師，沒人等我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發現隔一章一個時空的閱讀體驗不太好，所以決定調整一下結構，一個故事結束之後再另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