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陸離

“在真空中兩個點電荷間的作用力跟它們的電量的乘積成正比……”（庫倫定律）

顧仁西裝筆挺，站在講桌上，手裏握着感應簽字筆。

他在家宴的時候提了一句，上課蹭一黑板灰。二叔誇張，立刻出資贊助海中，把全校的黑板換成白板。

瑞安公司進賬驚人，這點九牛一毛，顧仁就沒推脫了。當然主要是二叔先斬後奏，都換完了才通知他一聲，他根本沒機會這制止土豪做派。

簽字筆有時劃出奇怪聲響，聽得人雞皮疙瘩叢生。但是學生似乎并未知覺，教室一片沉悶。

周六下午是學生最疲累的時候，饒是顧仁有一副好皮囊支撐，講課也并不八股，底下坐着的學生還是昏昏欲睡。

見到他第一眼就表示要愛屋及烏，一生熱愛物理的李仙同學，努力撐着自己擦了亮晶晶眼影、亮的能當鑽石用的眼皮，全然無法理解顧仁所說的任何一字。

就是這樣一個普通的下午。晦澀難懂的專業名詞在顧仁口中生動了一些，但也生動的有限。這個班學生兩極分化嚴重，聽得懂的孩子再晦澀也聽得懂，聽不懂的，講成脫口秀也聽不懂。

當老師真正艱難，顧仁想，才兩周就已經覺得自己心力耗盡。

要孔蒲那樣的人，才能做一個好老師吧。要做到三令五申、苦口婆心、諄諄教誨，多困難。

然而這個沉悶、尋常、若幹年後本該什麽都回憶不起來的下午，發生了一場讓顧仁一生都不會忘記的變故。

他身側的幻燈片幕布陡然出現波浪紋狀的晃動，桌椅同時發出劇烈抖動。每個人臉上都是錯愕，地震了？

“都鑽到……”顧仁一句話沒說完，發現不對，所有孩子都驚恐地望向窗外。

透過保潔阿姨擦得光可鑒人毫無隐私的玻璃，顧仁開始懷疑人生。

晦暗霧霾被狂風攪動，一個旋渦在空中湧動、生長，越來越大。

“關好門窗，快！”顧仁一聲喝。學生們，七手八腳關好教室的所有門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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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渦已經鋪天蓋地，急劇旋轉。突然，一只巨型猛獸煽動翅膀自旋渦中飛出，在海中的标志建築棟梁樓之上盤旋鳴叫。

尖叫聲四起，整個海中陷入巨大恐慌。

顧仁這時腦中出現的是他竟然母親，家宴上吊着一張臉刻薄他：回國當老師，怎麽想的？

現在他也想知道自己怎麽想的。他快速從挂在講桌側櫃子中的包裏找到手機，撥110。就在這時，一枚藍色的身影憑空出現在天際。

那長着翅膀，呲着一排尖利白牙的鳥狀怪獸似乎自蒙圈中醒過來，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道到了一個什麽鬼地方。

它停在棟梁樓上，不安地轉來轉去，一對無處安放的翅膀“啪”地一聲，将身側站着的以自由女神舉着火把的姿态舉着書卷的學生雕塑拍落。

而樓底下站着的學生直愣愣地望着自天而降的無妄之災，發出惶然徒勞的尖叫聲。

怪鳥似乎被自己弄出的響動和此起彼伏的尖叫聲激怒，仰天怒吼一聲，一口烈火噴向人群。

一切都只在一瞬間，顧仁耳中才剛傳來占線的忙音。

顧仁本覺得自己心如死灰，此生不會有什麽事再讓他動容。現在空中一團烈火幕天席地而來，轉瞬之間他的眼球裏就只剩了一片火紅。

他在心裏罵了句，fuck。

就在這個時，一道淺藍色的绫緞輕輕柔柔席卷而至，将烈火包裹其中。另一端，攔起已經堪堪要砸向人群的大理石雕像。

怪鳥望着藍色飄帶，呆了一下，展翅飛過來，扇起飛沙走石。沙塵漫天，教室外的學生四下逃竄，在教室內的學生老師也只能透過玻璃呆望着，沒人知道該怎麽辦。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枚藍色的身影之上。

怪鳥見了那人，突然開始痛苦地扭曲着身體，發出鋸木一樣刺耳的鳴叫。熟讀山海經的語文老師覺得，這只有一腿，藍色的怪物似乎是一只畢節鳥。

龐大醜陋版的。

然後它不受控制地朝那藍色身影撞過去，又噴出一口烈火。

漫天翻滾的風塵中，穿藍色長裙的那人長發飛起，雙手劃出一個好看的圓弧。

狂風獵獵，衣裙招展。

身後的藍绫“刷”的一聲飛出，穿過火舌，飛速延伸，兜轉萦繞，将癫狂不已的怪獸包住。火焰轉瞬消弭，空中出現一顆绫緞圍裹成的球。

所有人定睛望着绫緞中怪鳥試圖突圍造成的起伏，吊着一口氣。

顧仁覺得腦仁疼，狂風中的漩渦、詭異的鳥、女仙？叫他以後有什麽臉再跟學生教物質世界中的物理常識。

藍衣女子推着她親手制成的大團子，向頭頂那個已在逐漸縮小的旋渦飛去。

塵埃漸落，學校裏竟然有人抱作一團喜極而泣。顧仁望着旋渦之中清明一片的另一方天地，心中莫名酸楚。

就在這時，驚*變突起。怪鳥在接近旋渦的一瞬，震碎绫緞，激射而出，直向天際飛去。

藍衣女子受了一震，人被甩向教學樓，眼看着就要撞上，教學樓裏響起一片尖叫。然而她身體一頓，貼着樓邊，輕飄飄地飛了起來。

绫緞碎片漫天灑落，她跟站在窗前的顧仁對視。班裏的同學都已經驚訝地不能言語，半晌才有人猶疑着說：“尤茹？”

所有人驚疑四望，尤茹果真不在班裏。

是她，高中二年級C2班的女學生尤茹。開學的時候教導主任分配班級，給顧仁分了C班，也就是沖刺班，不是最差的普通班，也不是最好的火箭班。

顧仁隔着玻璃，跟眼前的尤茹對視，她皮膚白的近乎透明，鎖骨下印着一朵黑色的山茶花。

然後，前世今生的山崩海裂朝他襲來。

猛然驚醒，頭疼似裂。從不賴床的他，晚起了十分鐘。

到了學校，依舊想不通，自己最近也沒看什麽小說電影，怎麽會做這樣的夢。場景真實酷炫，比起好萊塢大片也不遑多讓。

而且，就不能再長一會兒，好歹讓他知道那怪鳥最後是什麽結局。死了，還是回漩渦門裏去了。

進校門的時候，他聽見跟在身側的女生竊竊私語。

“又換西服，好看……”

“看起來怎麽跟沒睡醒一樣……”

“沒睡醒還這麽好看……”

顧仁十年前就已可以游刃有餘地屏蔽掉這些竊竊私語，進樓的時候，他彬彬有禮地拉開玻璃門。

有些人天生引人矚目，顧仁個子高長得好，人又考究，實在無法不成為人群焦點。

但這些女孩子的這些傾慕目光對他來，實在沒有半分能量，畢竟顧老師自小就是從這些目光裏厮殺過來的。

C2班一衆女生發誓為了新換的物理老師一定要學好物理，顧仁好笑，超不過一個月。果真如果不出三個禮拜，那號稱“磐石無轉移”的決心就如夢幻泡影，消失得一聲都沒響。

周六是一周中唯一可以不穿校服的一天。班裏莺莺燕燕花花綠綠，顧仁看着就覺得頭暈。心想高中該專門開一門穿搭課程。

坐在前排穿着粉色衛衣的李仙，目不轉睛盯着他。她畫了濃妝，眼線直插入鬓角，有一瞬間顧仁還以為自己進了什麽不良場所，偏偏衛衣上一只hello Kitty的大腦袋笑得蠢甜。

今天七夕，李仙偷偷放了一盒Patchi巧克力在顧仁桌上，萬分緊張地查探顧仁的反應。

李仙家境好，家族有幾個大企業。她回家跟父親說過一次，顧老師是所有老師裏唯一一個周末不開補習班的，她一心要學好物理苦無途徑。

她父親竟然真信了，跑來跟校長談。校長委婉地表示了顧仁的顧，就是海城顧家的顧之後，此計劃迅速夭折。之後李仙父親為撫慰李仙，花重金請了一個名師給李仙上門輔導。

五十多歲的老頭講課講得聲情并茂，李仙簡直想死，都是自找的。

顧仁看了一眼妝化的親媽都難認識的李仙，覺得需要洗眼睛。不自覺就擡眼看向了中間坐着的尤茹，不由一愣。她穿着的，正是一條藍色長裙。

不過是襯衫領，第一個扣子牢牢系着。

他之前沒有注意到，每個不穿校服的周六，尤茹都會穿一條長至腳踝的裙子。白色、裸粉、湛青。雪紡、輕紗、絲綢。曾被李仙為首的女生團體無情恥笑。都什麽年代了，穿的跟古裝電視似的，“綠茶”沒跑了。

而且一個父母雙亡的女生，上得起學不欠學費，還能買那麽多條裙子，實在有太多叫人浮想聯翩的餘地。

尤茹低着頭，不用說都知道她在看小說。一只發舊的kindle裏全是仙俠小說，不知道這女孩子怎麽會選擇讀理科。

尤茹這個低頭的動作，對顧仁來說簡直似醍醐灌頂。

他前幾天沒收了她的一本極厚的《蜀山奇俠傳》，翻了幾頁，無數人名已經在腦中成了漿糊。那本書裏還有一張拍立得照片，應該是尤茹拍的，一只藍色的鹦鹉，站在鳥籠裏睥睨四方。

所以他才會做那樣的夢。

“上課，手裏的其他東西都收起來，《輕巧奪冠》拿出來，上節課講哪兒了？”

顧仁整整一節課都克制不住朝尤茹看過去的。她收了小說，端端正正坐着聽課，但眼睛裏裝的，還是平素的漠然。

顧仁看她就知道，根本沒在聽的。

周六下午有兩節物理課連着上，中間隔了一個做眼保健操的十五分鐘大休息。上課前三分鐘，李仙從班主任辦公室回來。

她滿臉愠色，把手裏一沓A4紙大小的文件“啪”一聲摔在尤茹桌子上，成功吸引了班裏所有人的注意力，教室一時寂靜。

“你，運動會舞蹈跟扔鉛球選一個，別的班都報上去了，就剩我們了。”

她居高臨下睥睨尤茹，尤茹輕輕擡頭，有點茫然。

李仙從不怕人，就是有點受不了尤茹的好像要把她吸進去的深黑瞳孔，調轉了頭，輕聲嘀咕：“每次都是這幾個人，拖班級後腿……”轉而瞪向同樣沒有報名的楊小花。

尤茹同桌劉曉凱是班長，班裏氣氛不好，他出言緩和：“算了算了，找人參加兩項就可以了，不沖突。大不了我去跳舞好了……”

班裏響起一片嗤笑聲和鄙夷聲。

“喂，班長，你不能每次都偏袒你的同桌啊！”李仙的團體裏一個叫王若蘭的女生立刻陰陽怪氣地幫腔，“班裏活動每次都不參加，有沒有集體意識？！”

上課鈴聲響了，顧仁已經進了教室，李仙望了他一眼，依舊站在尤茹面前，一番誓不罷休的氣勢做的很足。

作者有話要說：

庫侖定律和輕巧奪冠，是不是當年夢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