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水火
可巧周末顧仁有事,尤茹想了一周的理由沒能用上就順利帶着顧北出門了。坐地鐵又倒公交,将近兩個半小時才到海城高級療養院。
顧北第一次乘公共交通,一路都很興奮,叽叽喳喳。尤茹知道,她心底其實惶惶不安。
近鄉情更怯,顧北說,她已經一年多沒看到她媽媽了。
療養院氣氛安靜,并沒有跟尤茹想象中的散布在各處的歇斯底裏。顧北登記了之後跟着護工一直朝裏走去。
別墅隐在樹叢裏,更像是名貴住宅區。
顧北媽媽的病房在最靠裏的別墅,臨湖。湖面還沒開化,細風從湖中穿過,打在臉上一陣冰冷。
護工用指紋打開房門,一個穿白色衣服的護工聞聲看過來。都是新換的護士,顧北沒見過。
兩個護工說了幾句話,原本就在別墅裏的那個男人用自己的指紋打開了通向二樓的房門。
兩折的樓梯走完了,竟然還有一層門。一路引她們過來的女護工刷卡打開這道門,尤茹一眼就看到一個消瘦的女人立在窗前,只穿一條真絲吊帶睡裙。
窗簾上潑滿了顏料,紅色、綠色、黑色,不知道多少層上去,色彩突兀而刺眼。
女人穿素白真絲裙,身影籠在這一天的濃墨重彩之下。
顧北眼淚立刻下來了,問護工:“為什麽不給我媽穿厚點?”
“她不願意穿。我們只好把空調開到最大,二十四小時保持這個溫度。”護工壓低聲音,似乎不願意病人聽到。
女人聽見聲音并不回頭,直到顧北哭着叫媽媽,她才緩緩轉過頭來。
尤茹心一顫。
女人形銷骨立,眼圈深黑,嘴唇泛白,胸前一排肋骨明顯突出。她眯着眼,想了會兒,才試着問:“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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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北已經哭得快背過氣去,甩開護工的手就沖上前去,一把摟住媽媽,“媽,你怎麽瘦成這樣了?”
轉過頭豎起眉,對護工吼:“你們就這麽照看病人的?”
“我沒事,”女人不動聲色離顧北遠了一步,“別哭了,讓他們聽見又來怪我了。快坐下,我們說會兒話。”
然後朝向護工:“倒杯水過來。”
語氣疏離冷淡,姿态端莊優雅,好像對面坐的不是自己的女兒,而是一個初初到訪的客人。
顧北擦了眼淚,跟母親細語,尤茹看向畫架上的一幅油畫。
是個女人的畫像。背景是一片漆黑,女人穿晚禮服,挽一個髻端坐着,戴着一只黃色的心形吊墜。
眼睛裏好像藏了整個海洋那麽深。
尤茹看回顧北媽媽,正碰到她的目光。尤茹注意到她脖子上的鏈子,細細一條挂在鎖骨之上,沒有吊墜。
探視時間只有半小時,顧北媽媽一直表現正常,走時還囑咐顧北和尤茹有時間再來,就像殷殷送客的女主人。
尤茹走了幾步猛地回頭,看到她倉皇地收回眼中的悲痛。
出去的路上尤茹問護工顧北媽媽情況是不是已經好轉。
護工解釋她只是今天狀态很好,其實已經不知道多少天沒有這樣安靜過了。一旦犯起病來,抓撓打罵,狂躁不堪,所以她們才設了三層門禁。
尤茹不語,分明是囚禁。
顧北好不容易收起眼淚,又忍不住哭,一路哭到公交車站,坐在車站的木長凳上還在不停啜泣。
尤茹想了想,去旁邊的便利店買了只棒棒糖給她。摸摸她的頭發,讓她別再傷心,她媽媽的病很快會好起來的。
顧北紅着眼點點頭,謝了尤茹,含着糖果,像只受傷白兔。
尤茹心裏嘆口氣:真的,她媽媽一定會好起來。
***
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一年。
冬末,尤茹跟海城大學簽了保送協議,成了閑人一個。劉曉凱跟她同時簽同所大學,一時成了C班傳奇。
他們兩個本來就是班裏起哄對象,又同時被保送重點大學。滅絕師太宣布好消息的時候,班裏的哄叫聲險些掀了房頂。
滅絕師太做出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叫班裏學生不要受影響,又叫尤茹和劉曉凱少來學校擾亂軍心。
回了辦公室就藏不住了,哼了一天的《讓世界充滿愛》。
長臉,争氣!
誰都想不到這個女孩子,最後會考物理競賽,進國家隊,保送進全國最好的天體物理專業。
疏忽入了春,尤茹的高中生涯就只剩了半年。她不怎麽去學校,多數時間都在焰火咖啡裏幫忙。
越來越發現不對勁。林焰其人,摳得跟鐵公雞一樣,精打細算得,可跟葛朗臺一較高下。打碎一只杯子都能讓他絮叨半天,恨不得把尤茹賣了換點錢來賠0他的咖啡杯。
人又刻薄,罵起人來半個髒字不帶,可但凡臉皮薄點都能羞憤自盡。好在焰火咖啡裏的老夥計們都是多年錘煉出來的,個個金剛不壞。
所以尤茹得出結論,一個月花三千塊雇一個每周只來兩小時的學徒,發生在林焰身上的概率為零。
斷不可能是因為她長得美,林焰眼裏尤茹就是一臺機器,恨不得她能一天十二個小時連軸轉。
他濟世救人的心也有限,也不是同情她遭遇。
所以就只有一個可能,尤茹嘆口氣,還不清了。
星期天中午,顧仁在大學裏開教學研讨會,才散了會從樓裏出來,就看到尤茹。早春的玉蘭美極,尤茹穿淡粉風衣,雙手插兜,戴着耳機,在一樹繁花下走來走去。
她身上有種神奇力量,能叫周遭所有都安靜下來,顧仁悄悄取手機,拍張照片。
然後輕輕走近,摘她耳中的耳機出來。尤茹一驚回頭,見是顧仁,笑了,伸出手讓他牽。
兩個人在校園裏慢走,像一對大學生情侶。溫柔細膩的女聲自耳機裏傳來。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
“誰幫你下載的歌?”上了車收了手機,顧仁随口問,想起教她用微信,她半天無法領會精神,他的得意門生在電子産品上的天賦實在有限。
“劉曉凱幫下的。”
尤茹只是把手機給劉曉凱,說:“幫我下首歌,學校午飯時候的廣播老放的那個,歌詞是蘇轼的《水調歌頭》。”
劉曉凱很快幫她安裝聽歌軟件,并下載了數首王菲的歌。
“那個劉曉凱,怎麽回事?”顧仁立刻問。
“嗯?”
“不是還跟你表白來的?”顧仁說。
“嗯。”
“這下還要跟你上一所大學了?簽協議那天看他高興地什麽樣兒。天,不能忍。”
尤茹笑了:“所以顧老師要抓牢我。”
顧仁嘿嘿一笑,面容上露出得意神色,“放心,會的,不會給他任何可乘之機的。”
然後轉了話題:“怎麽找到這兒?坐公交來的?”
“對啊。”
“想我了?林焰倒肯放人?”
“我跟他說我要找你來攤牌,他就放我出來了。”
“攤什麽牌。”
“等會兒就知道了。”尤茹斜眼看了顧仁一眼,不肯說,只是讓他把車開到游樂場去。
“游樂場?”顧仁臉色立刻變了。
從雲霄飛車下來的時候,顧仁幾乎站不住。顧少爺人生唯一軟肋,是恐高。他依在尤茹身上,做出命不久矣的樣子。
“小姑娘,我眼睛裏都是星星。”
“但跳樓機還沒玩呢。”尤茹歪頭壞笑,“你等下怕就抓着我的手好了。”
“怕?開玩笑。”顧老師怎肯就這樣威嚴掃地,拉住尤茹就去排隊。下來之後天旋地轉,扶着休息亭的柱子怎麽都不肯再起來。
尤茹趕快買了水給他,顧仁閉着眼,把頭歪在尤茹身上。怎麽都想不通為什麽小姑娘非但不覺恐懼,還好像愉悅得很。
緩了會兒,顧仁說:“走,去鬼屋。”
還不信了,就沒有小姑娘不怕鬼的!
整個鬼屋都快走一半了,尤茹還是沒有表現出絲毫恐懼。別的女孩子都快挂到男朋友身上去了。顧仁嘆口氣,也罷了,他的小姑娘不是一般人。
一手把尤茹摟住,馨香滿懷。
趁着鬼在做準備,偷吻她耳垂。尤茹微微笑,把身體靠近,再靠近。不怕鬼,但是這樣被顧仁擁住,也很好。
從鬼屋出來,黃昏已至。兩人吃了快餐,去坐摩天輪。
摩天輪緩緩身高,兩人靜靜坐着,尤茹看萬家燈火,顧仁跟恐高作鬥争。
“顧仁,”尤茹站起來,顧老師做了好一會兒心裏建設也沒站起來,仰臉看着尤茹。把她拉近,雙手握牢。
“我知道了林老板跟你是一直的好朋友,也知道我的工資大半都是你給的。”
顧仁心說,沒用的林老板。
“怎麽,又不肯要,要還給我了?”顧仁站起來,苦笑。
尤茹搖頭,輕聲說:“剛開始我覺得欠你的,但現在不會了。因為我知道假如咱們兩個人易位而處,我也會像你這樣毫不猶豫對你好,傾盡全力照顧你。”
“顧仁,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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