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萬般皆是命

溫欣選擇自我了結,想必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什麽眷戀了。

或許她對我,除了厭惡之外,還有失望。

透頂的失望。

她放棄深大錄取通知書。

放棄完全可以預見的遠大前程。

放棄充滿希望的未來。

出賣了肉.體和靈魂,換取那一疊疊粉紅票子。

每當我媽銀行卡上,多出一筆談不上多但也絕對不少的數目時,我的學費,父母的醫療費,我們三個的生活費,就有着落了。

父親在醫院躺了不久便離世。

父親走的那天,溫欣沒回來。

父親下葬那天,溫欣也沒回來。

我媽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

她說學校這邊請不了假。

我媽以為,溫欣只是對父親沒什麽感情。

她覺得溫欣之所以對父親這麽冷淡,是在發洩當初父母離婚的不滿。

我們父母離婚兩年後,父親沉迷賭博,母親創業失敗。

于是,兩個失意者,決定再次攜手,共渡難關,從頭再來。

父親走的那年年末,溫欣依然沒回來過年。

說是要給學生補課,一天能帶三個學生,早中晚排得滿滿的。

一天下來,能掙小五百呢。

說得跟真的似的。

我升高三那年暑假,我媽給了我一張去深城的火車票。

她說你去找你姐,讓她帶你玩玩,看看大城市是什麽樣子。

那時候我的成績已經爛得一塌糊塗。

高一上學期期末考,我排年級前五十。

高二下學期期末考,我排年級倒數二十。

我媽把我成績退步歸咎于沒有見識從而自甘堕.落。

她告訴我,凡凡,見見大世面,你就知道,一輩子窩在這個小鎮子有多無望了。

她說一定要考出去,一定要離開廣新,像你姐一樣。

就算讀不了深大,讀星大也好,再不濟,讀個槟大,也比去市裏讀職業學校強。

我媽給我買的是卧鋪票。

半夜,我睡在上鋪,聽着火車咣當咣當的聲音,想,為什麽一定要離開廣新呢?

我害怕大城市。

害怕一切人多的地方。

我怕別人知道,十七歲的我,曾經被人狠狠糟蹋過整整一晚上。

我失去了一個女孩子,最寶貴的東西。

我甚至希望,那晚孟澤成把我掐死。

溫欣上着無數學子夢寐以求的大學。

大學畢業後,會有一份體面的工作。

而我呢?

一個再也看不進書,聽不進課,做不進題的即将升入高三的學生,考得上什麽學校?

考不上學校,沒有文憑,誰給我份體面的工作?

如果談戀愛,男朋友問我是不是初次,怎麽辦?

如果結婚,新婚之夜……

十七歲的我,不敢繼續往下想。

孟澤成強迫我的前一晚,我剛好看完《德伯家的苔絲》。

以前溫欣買來這本書,三天她就看完了,哭得稀裏嘩啦的。

我永遠記得,當苔絲和新婚丈夫互相袒露秘密後,苔絲接下來,遭遇了怎樣的人生。

對于曾經花天酒地的丈夫,她選擇原諒。

而對于曾經遭受強迫的妻子,她的丈夫,選擇折磨。

貞潔寶貴嗎?

要看對什麽人而言。

反正對于我,這種膽小怯懦,傳統保守又平淡無奇的女孩,它是頂天重要的。

窩在廣新就窩在廣新吧。

已經潰爛的人生,就讓它爛透吧。

我不要找男朋友,不要結婚,不要別人有機會指着鼻子罵我是個被人睡過的賤貨。

我就守着我媽過一輩子。

車禍讓我媽失去了左手手掌,我就做她的左手。

雖然這個“左手”也沒多大用處,但有總比沒有強。

溫欣天生就聰明,漂亮,有勇有謀。

她不屬于廣新的。

她注定要去大城市當金鳳凰。

這世上,有人美,就有人醜。

有人強,就有人弱。

有人命好,就有人命苦。

我安慰自己,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上火車之前,我媽把她的手機給我,再三囑咐我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別打電話,發短信就行。

漫游費可貴了。

想聯系她,就給我姑發短信。

走之前我媽給溫欣打電話,告訴她我要來深城。

溫欣聲音立馬變了,不耐煩地說,來這幹嘛呀!

我媽強勢得很,說票都買好了,你一定要去火車站接凡凡!

火車晚點兩個小時,下午三點過才到深城。

溫欣穿了一身白底碎花雪紡裙,踩着雙淺棕色細高跟涼鞋,在出站口等我。

她還化了妝。

洋氣得起初我都沒認出來。

“凡凡!”溫欣手攏在嘴邊,喊我小名。

我眯着眼看她,走到她跟前,才敢喊出那聲“姐”。

溫欣打着一把遮陽傘,咧嘴笑,大紅色嘴唇被塗了粉底的煞白臉蛋襯得有點恐怖。

我掃一眼周圍來接站的人,穿得都挺時髦,也就沒覺着溫欣這副打扮有多豔麗。

她把傘撐過來給我遮太陽,我連忙說不用不用,你打你的。

溫欣笑着把傘移回去,掂量我背上鼓鼓囊囊的大書包,說,挺沉,我幫你拎吧。

我擺擺手,說不用不用,我自己背。

大概是被我媽傳染了,不好意思時,我也喜歡來回擺手。

溫欣沒跟我客氣,自己打着傘,挎着棕色小皮包,走在我身邊。

她從來都是這麽随意,不強求別人,也不強求自己。

“在火車上吃午飯了嗎?”溫欣問我。

“沒。”

“走吧,把東西放下,先去吃飯。”

溫欣帶我去了大學城附近的一家小旅館。

我把書包扔在旅館房間的桌子上,跟着溫欣去吃飯。

大學城附近有很多家小館子。

我們最後選定一家拉面館。

溫欣拌勻碗裏的炸醬面,擡頭笑着問我,談戀愛了吧?

我挑起眉,張着嘴,表情誇張,手擺得更誇張,一連說了好幾個“沒有”。

溫欣用餐巾紙擦掉唇上的口紅,問,沒談戀愛怎麽成績這麽爛?

我埋着頭,說,學不進去。

吃完面,溫欣問我想去哪玩。

天很熱,陽光毒辣,我昨晚沒怎麽睡,頭痛得厲害,就說想先回旅館睡一覺,晚上再出去玩。

溫欣猶豫了會,告訴我她晚上得給學生補課,沒法陪我。

就在這天晚上,“給學生補課”這個百用不爛的謊言,終于被我給撞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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