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真他媽像個傻逼

下午睡了三個小時,晚上精神起來,我百無聊賴地翻看那本在旅館旁邊的地攤上買的《青年文摘合集》。

小旅館房間隔音效果差,隔壁不時傳來嗯嗯啊啊的聲音,伴着嘎吱嘎吱的床板,惡心得我直想吐。

十一點半,終于有了困意。

快睡着的時候,我媽的手機鈴聲突兀響起來。

我吓得身子猛地彈了一下。

是個陌生號碼,我沒接。

可那邊似乎不肯放棄。

第三次打過來,我猶豫着接了,不敢出聲,等着那邊先開口。

“喂,請問你是溫欣的媽媽嗎?”

“我……我是她妹妹。”

從那邊帶着哭腔的聲音裏,我預感到出事了。

我緊緊繃着身體,等着電話那頭傳來噩耗。

“溫欣受傷了,後天就要做手術!可她身上錢太少,我也沒什麽錢,又借不到錢,根本不夠手術費,你們快給她轉點錢過來吧!”

我沖出旅館,打的去醫院。

在醫院三樓走廊上,我第一次見到林露露。

溫欣身上多處軟組織挫傷,右腿骨折,手術安排在後天上午。

但她前天剛往家裏打了三千塊錢,只給自己留了五百。

林露露更慘,全部積蓄只剩兩百不到。

我去病房看溫欣,她緊閉着眼,好像睡得很沉。

默默退出來,我問林露露,溫欣怎麽受傷的?

她說跟人打架了。

我追問,跟誰打架?為什麽打架?

她低頭不語。

我急了,說你不告訴我,我就不讓我媽轉錢過來!

林露露指着我鼻子罵,你姐真是白疼你了!

我說一碼歸一碼,她跟人打架受傷,我是她妹妹,難道不配有知情權嗎?

你看,我再生氣,說話也文绉绉的。

林露露的妝花了,眼睛周圍亮閃閃的金粉,讓這張帶着點苦命相的臉,看起來更加廉價了。

“真是個白眼狼,我要是你姐,掙的錢拿去喂狗都不給你交學費!”

林露露破口大罵,值班醫生從一間病房出來,提醒她保持安靜。

我被林露露氣哭了,抹着淚告訴她,不說清楚來龍去脈,我就不給我媽打電話讓她轉錢。

僵持一陣,我越哭越傷心。

林露露嘆了口氣,終于肯松口。

“你姐跟客人吵架,越吵越厲害,然後就打起來了。”

“客人?”

不是學生麽?

林露露又嘆了口氣,“本來吧,我是不想跟你說這些的。溫欣更不想讓你知道。可你既然這麽想知道,我今天就跟你說個明白。”

醫院走廊上,一根白熾燈管壞了,閃爍不定。

林露露的臉上,有種我無法理解的悲傷。

我無法理解這種悲傷。

可我感覺得到,這種悲傷所傳遞出來的絕望。

她跟我說了很多,說得很明白,很透徹。

最後她說,溫凡,你要是有良心,就別把你姐的事告訴別人。好好讀書,考個好學校,将來找份好工作,回報你姐,知道嗎?

我說不出話來。

喉嚨像被什麽堅硬的東西堵住。

過了很久,我點了一下頭。

眼淚如同傾盆大雨,滴在手背。

第二天一早,我給我媽打電話。

我媽聲音很緊張。

她囑咐過,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別用這手機給家裏打電話。

所以她知道,事情已經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了。

我說,媽,我姐腿骨折了,要開刀,你快轉點錢過來。

我媽大聲嚷着,骨折?咋個骨折了?咋回事嘛?!

我說,她跟同學有矛盾,打架受傷了。

我媽氣得直罵髒話,說老子現在就去深城!打死那個批娃兒!狗.日的敢打老子家姑娘!

我吓得趕緊說,你別來鬧!姐本來只用受一個小處分,你要是來鬧,搞不好要害她被學校開除。

一聽到“開除”,我媽就不吱聲了。

隔了會,她哭着說,那我去深城,不找他們鬧,就去看看你姐。

我流着淚,咬着牙,不讓自己哭出聲。

深吸一口氣,我說,媽你別來了,出這事姐姐心情夠不好了,你來,她看見你心裏更愧疚。

哪個娃兒受傷了媽媽不來照顧的?我媽泣不成聲。

我撒謊已經撒得麻木了,說,我姐親口跟我說,不想你過來,你過來她更難受。醫生講傷得不嚴重,就是個小手術,做完休息幾天就好了。

回到醫院,我問溫欣,收到到賬短信沒?

溫欣點頭。

我把路上買的豬骨粥打開,喂她吃。

我們誰也沒再說話。

我知道了溫欣撒下的彌天大謊。

溫欣也知道了,我知道了這一切。

其實她的手沒什麽大礙,可以自己吃東西。

不過我端起粥喂她的時候,她也沒拒絕。

她就是這樣。

對她好,她就受着。

對她糟,她無所謂。

我起身離開時,溫欣忽然拉住我的手。

她伸出食指,輕輕放在嘴唇上。

噓。她發出氣聲。

我看着她,點點頭。

我們就這樣沉默地,達成了協議。

出了病房,我跑向醫院洗手間。

靠在洗手間的隔板門上,咬着手背哭。

姐,我不會告訴媽媽的。

姐,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姐,你放心。

我在心裏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混蛋。

從高二起,我所上的每一節課,都是我姐陪酒陪睡換來的。

我所吃的每一口飯,都是我姐忍氣吞聲換來的。

而我,除了自暴自棄,怨天尤人,還做過些什麽?

沒有錢,溫欣就去賺。

不擇手段地賺。

她就是這樣,無聲承受着命運賜給她的所有苦難,淡定而勇敢。

而我,只會躲在黑暗和角落中,默默哭泣。

真他媽像個傻逼。

我把手背咬出了血。

後來溫欣看到了,摸着這塊牙印,問我痛不痛。

我搖搖頭,擡起她胳膊,摸着上面一個個被燙出來的煙疤,問她痛不痛。

溫欣也搖搖頭。

我們都哭了。

看着彼此起伏的胸口。

溫欣的胸腔裏,藏着多少委屈和眼淚啊。

這些委屈和眼淚,平日只能躲在這個偉大的胸腔裏,不敢冒出丁點苗頭。

我在深城一直待到暑假結束。我媽每天都打電話來問溫欣好點了沒。

回家以後,我媽跟我說,凡凡你要實在不喜歡學習就算了吧,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就好。

我告訴她——

媽,我會考上大學的,我要去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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