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肖折釉知道霍玄與他父親關系不好,甚至這麽多年霍玄從未喊過霍豐岚一聲父親。

至于緣由嘛?據說當初霍玄的母親曾被匪子擄走,機緣巧合之下被當初的三王爺現在的皇帝救下。而又因為種種原因,她被送回霍家時已經是三四個月以後了,還大着肚子。霍豐岚不相信她肚子裏的孩子是自己的。任誰被親爹懷疑不是親生的,又是堕胎藥、又是打罵趕走的,都不能太喜歡這個父親。

而如今霍豐岚倒是确信霍玄是親骨肉了,因為霍玄越長大,輪廓越像霍家人。

當然了,這些都是據說。畢竟高門大戶裏,這種事最是私密。縱使肖折釉當初嫁給霍玄前仔細查過,也沒把事情查清楚,只查到這麽個似真似假的籠統說法。

回到勿卻居,肖折釉帶着漆漆和陶陶重新對霍玄鄭重道謝。

霍玄沉靜的眸光在三個孩子身上一掃,最後落在肖折釉的下巴上,沉聲道:“大可不必如此。”

肖折釉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過只一瞬,她就明白了。她為了将責罰降到最小,故意将他們三個弄得慘一點。這是……被霍玄看出來了……

她又沒想到霍玄會第二次出面,只能想法子自保。如此被霍玄看穿,倒顯得她滿心算計。她咬了一下嘴唇,也沒解釋,略微低着頭不吭聲。

霍玄皺了眉,肖折釉這是不高興了?他……也沒說什麽吧?他實在弄不懂小孩子的想法,只道:“回去罷,丫鬟、小厮應當送過去了。”

“是。”肖折釉淡淡應了聲,帶着漆漆和陶陶往外走。

“折釉,”霍玄的目光落在肖折釉挺直的脊背上,又叫住她,“收拾妥當後帶着陶陶過來誦讀。”

肖折釉腳步一頓,答應下來。她提裙跨出門檻時,回頭看了霍玄一眼,霍玄已經沒在看她了。

偏院裏已經立了五個小丫鬟和兩個小厮,小丫鬟們瞧着都是不到十歲的樣子,那兩個小厮就更小了,約摸六七歲。

“奴婢們見過表少爺、表姑娘。”他們齊聲道,又規規矩矩地颔首屈膝行禮。

肖折釉擡手虛扶了一把:“不必多禮,日後盡心做事就好。”

“奴婢們一定盡心做事,絕不敢偷懶大意!”

漆漆黑溜溜的眸子轉了轉,古怪地看了一眼肖折釉。緊接着,她又被巨大的喜悅淹沒,顧不得肖折釉了,開心地嘟囔:“這麽快就真的有丫鬟伺候啦……”

陶陶有點局促,抿着唇站在肖折釉身邊。

煙升挑起簾子,提裙從屋裏跨出來,淺笑溫聲地說:“咱們勿卻居人不多,倉促挑了這幾個年紀差不多的丫鬟、小厮。倘若他們不聽話、不可心盡管跟我說,再換就是。眼下已經是傍晚了,只來得及将偏院大致拾弄一番。趕明兒再從庫房搬些東西過來添置。不管是吃的還是用的,若缺了什麽盡管說一聲。”

她又蹙起眉看了一眼幾個丫鬟,輕斥:“還不快去給幾位小主子燒水,準備幹淨衣裳。”

幾個小丫鬟應了聲,匆匆去了。

煙升有些詫異地看着肖折釉,只因自她出來,肖折釉就一直盯着她的臉看,靜靜的皎眸一眨不眨的。

煙升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提着裙子蹲在肖折釉面前,藕色的千褶裙垂落在地上。她笑着問:“表姑娘是有什麽事情嗎?”

肖折釉盯着煙升的臉,緩緩搖頭。她的嘴角慢慢翹起來,說:“只是覺得姐姐很好看,像一位故人。”

“表姑娘這話折煞奴婢了!”煙升笑着站起來,牽着肖折釉的小手往屋裏走,“聽說幾位小主子傷了,雲大夫已經在廳裏侯着了。”

肖折釉望着煙升牽着自己的手,即使半垂了眉眼,也藏不住眼中的暖意。

煙升和雲卷都是自小跟着她的,煙升比她大兩個月,雲卷比她晚出生幾日。煙升文靜溫柔,雲卷活潑俏麗。她小時候不想抄書、做女紅,就一口一個“小姐姐”撒嬌扯着煙升幫忙。煙升總是紅着眼睛哭:“公主,您快別這麽喊了!奴婢幫您還不成嗎?這可是欺君的罪……奴婢這條命早晚要折在您手裏……”

分別時,她們都是十五歲剛要綻放的年紀。再遇時,她變得更加溫柔好看,可卻認不出她了。

肖折釉第一次想……倘若她把身份說出來呢?

肖折釉蹙着眉,心裏雀躍的歡喜冷下去。倘若她父皇和母後還在,她當然願意義無反顧嘗試一次,哪怕不被人相信。可是他們都不在了,她和其他幾位公主被當今陛下随意打發似地嫁了人。她說出來又有什麽用呢?別說沒人信她,她連對誰說都不知道。

霍玄嗎?肖折釉沉默。本來就是毫無感情的指婚,別說霍玄不會相信,就算他相信了又能怎樣?會接受這樣一個轉世後的小妻子?說不定給予她的照拂還不如如今。更何況如今的霍玄如日中天,有太多權勢之家的名媛供他挑選續弦。

本來就是形單影只的一個人,再轉世又何必念着前世。

“表姑娘您慢點,當心門檻。”煙升回眸淺笑。

肖折釉回之以笑,将蹦出來的沖動壓了回去。

幾個孩子打架并沒有留下什麽嚴重的外傷,雲大夫留給他們一瓶消腫的藥膏便離開了。煙升離開前多次囑咐若是缺了什麽讓丫鬟去找她。

“姐,我……我們以後住、住……這麽大、大的地、地方嗎?”陶陶仰着頭望着肖折釉,一臉的惶惶不安。

“是的,暫時會住在這裏。咱們以後住的地方只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好!”肖折釉揉着弟弟的頭,有點心疼。這偏院并不大,卻讓陶陶惶惶成這樣。不是說霍玄怠慢,只是霍玄這個人習慣一切從簡,他的勿卻居本來也不大。

“那、那……我、我們會被、被趕……趕走嗎?”陶陶仍舊不安地問。

肖折釉自然看出來老太太沒看好陶陶,能不能被趕走這事兒,她也說不好。可是她只能笑着安慰陶陶:“當然不會呀,陶陶今天不是看見了嗎?霍将軍幫着咱們呢!”

“哦……對!”陶陶恍然大悟,“将軍幫、幫着咱們!”

肖折釉望着他高興的樣子也彎了眉眼。

“二姐在、在……做什麽呀?”陶陶歪着頭望着一旁的漆漆。

漆漆盤着腿坐在鼓凳上,盯着面前的一排小丫鬟。黑黑的眼珠子轉來轉去,古靈精怪的。

肖折釉回頭看了她一眼,頗為無奈。

一共五個丫鬟并兩個小厮。會有一個丫鬟、兩個小厮跟着陶陶,剩下的四個丫鬟當是肖折釉和漆漆一人分到兩個。漆漆這是要先選,怕肖折釉跟她搶。

正如煙升說的,勿卻居人口不多。可每一個下人都是精挑細選的,能送到這裏,定是煙升仔細相看過的。哪個都一樣,肖折釉又怎麽會跟她搶。

其實漆漆哪裏會挑丫鬟?她挑了半天,把陶陶喊了過來。“陶陶,你看好哪個了?你先選!”

陶陶随意看了一眼,沖她咧着嘴笑,說:“都行!”

“那也得挑一個!”漆漆堅持。

陶陶還是搖頭:“都、都好!”

漆漆瞪了他一眼,把個子最高的一個喚作白瓷兒的丫鬟分給陶陶,還問他:“這個行嗎?”

陶陶只是笑嘻嘻地點頭。

把白瓷兒分給陶陶之後,漆漆又挑了紅芍兒、橙桃兒給自己,把剩下的绛葡兒和綠果兒留給肖折釉。

她揚着小下巴,得意洋洋地問肖折釉:“姐,你同意嗎?”

“同意。”肖折釉有點想笑。

她上輩子在這個年紀的時候什麽都要最好的,她不會主動去争,但是會高傲地等着別人把最好的捧給她。哪怕是一樣的東西,她也總有優先選擇的權利。

若是上輩子的她遇見漆漆這樣的臭孩子,她只要皺一下眉,自有人好好收拾她。當然,她上輩子也沒遇見過跟她搶東西的人。不過如今她倒不會和一個小孩子争東西了。更不會跟才七歲的漆漆争東西。

若不是肖折釉小時候還未适應如今身份,跟漆漆争了幾次東西,害得漆漆又餓肚子又被揍,漆漆也不會讨厭她成這樣。

上輩子的時候,肖折釉也有皇兄弟、皇姐,可是宮中手足情太過涼薄。她曾與五公主交好,後來五公主的母妃不甘心妃位謀害皇後,被肖折釉的母後賜死。一向與她交好的五公主仇恨地看着她、陷害她,甚至将她的胞弟推進井中……宮中之人那一張張燦笑的面孔下全是斑斑點點的毒瘡。當然,肖折釉也不例外。

所以,肖折釉這輩子很珍惜小戶之家的手足情。縱使漆漆每天都在諷她、氣她,可是漆漆是她的妹妹。是那個嘴上罵你怪你,仍舊給你留了糕點的妹妹。是那個煩你生病連累人,還守在藥爐旁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火的妹妹。

肖折釉還記得三四歲的漆漆坐在地上哭着喊:“阿爹!我就吃一口!就一口!嗚嗚嗚……姐姐是你女兒,我是撿來的!什麽好的都給她!嗚嗚嗚……我就吃一口……”

肖折釉那個時候不懂,她做慣了公主,習慣了好的都是她的。可後來想一想,若她是年紀那麽小的漆漆,父母那般偏心心裏也是難受的。

陶陶是她一手養大的,可是對于只小了一歲的妹妹,肖折釉的确有些無措,不知道該怎麽做一個合格而親昵的姐姐。

“姐,該、該走了!”陶陶拽肖折釉的衣角。

肖折釉收起思緒,帶着先前準備好的《百詩錄》,牽着陶陶往霍玄那裏去。霍玄已經沒有再繪制宮殿草圖,他雙腿交疊坐在太師椅裏,捧了一本兵書在看。

“将軍,我帶着陶陶過來了。”

霍玄“嗯”了一聲,再無別話。

肖折釉就如當初那樣,拉着陶陶在角落裏的椅子裏坐下,一句一句教着陶陶誦讀。

天色一點一點暗下去。

期間煙升進來兩趟,給霍玄添了茶,也給肖折釉和陶陶倒了茶水。她壓低了聲音問肖折釉:“表姑娘要什麽茶?”

肖折釉看了霍玄一眼,說:“清茶。”

霍玄将手中的書卷放下,上半身向後倚靠着,阖眼養神,聽着肖折釉教陶陶一句句念詩的泠泠清音。

原本肖折釉還擔心這樣教陶陶念詩會擾了霍玄,可是時間久了,她便也投入進去,一心一意教着陶陶。

“上有青冥之長天。”

“上有青、青冥之長天。上、上有青冥之……長天。”陶陶咽了口唾沫,“上有青冥之長天!”

肖折釉嘴角翹起來,高興地教他下一句:“下有綠水之波瀾。”

“下有綠水……之、之波瀾!”

霍玄将手中的茶盞往案上重重一放,滾燙的茶水灑出來,濺在他的手背上,落在黃梨木長案上成了一小灘。

肖折釉和陶陶都吓了一跳,回頭去看霍玄,卻見霍玄冷着一張臉,臉色比之在老太太屋裏時更差。

肖折釉吃了一驚。這是……哪裏惹了他?

煙升提着裙子,急匆匆小跑進來,她看一眼霍玄臉色,急忙說:“奴婢先帶他們兩個出去。”

她焦急拉着肖折釉和陶陶往外走,陶陶人小腿短,邁出門檻的時候差點絆了一跤,幸好肖折釉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出了屋,煙升蹲下來,對肖折釉說:“瀾這個字忌諱,日後誦讀詩句的時候切不可再提了。”

“為什麽忌諱這個字?”肖折釉蹙着眉,心裏有個不好的預感。

煙升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實說:“咱們将軍亡妻名中有這個字,這個字是不得在将軍面前提起的。”

煙升回頭望了一眼,又說:“表姑娘,您先帶着弟弟回去。奴婢得進去了。”

煙升匆匆進了屋,肖折釉卻整個人愣在那裏。

她上輩子叫盛令瀾。

肖折釉不得不想起那個和她前世有着近九成相似容貌的趙素心。就因為趙素心長得像她,霍玄令歸刀毀了她的臉……原來是連她的名字都不能提的?

為什麽?

難道她在不知不覺中惹了霍玄的嫌惡?使得霍玄厭恨她?

可是……沒道理嘛。

她就和霍玄做了一日的夫妻,哪裏會得罪他?

可除了霍玄厭惡她、憎恨她,肖折釉想不到別的理由。難不成是霍玄癡戀她成魔啦?怎麽可能嘛。不過兩面之緣、一日夫妻罷了!

“姐姐……”陶陶局促不安地望着肖折釉。

肖折釉安慰他似地笑笑,說:“沒事兒,咱們回去吃晚飯。”

肖折釉也很憂心,如今他們三姐弟可以說是全仰仗着霍玄過活。他們得罪了誰都不能得罪霍玄。更何況,肖折釉還在挖空心思地想自己上輩子什麽時候得罪了霍玄?

晚膳擺上來的時候,肖折釉仍舊心事重重。

“表姑娘,三姑娘身邊的丫鬟過來了。”綠果兒進來禀告。

漆漆和陶陶立刻如臨大敵。肖折釉也有點疲憊,她點點頭,讓綠果兒把人請進來。

來的這個小丫鬟十一二歲的樣子,一進屋,敷衍似地行了禮,趾高氣昂地說:“我們姑娘心善,覺得這道雁鳶翡翠羹好吃,你們小地方來的肯定沒吃過,特讓奴婢送過來賞給你們!”

她笑嘻嘻地将食盒放在四方桌上,把裏面的雁鳶翡翠羹取出來,關切地說:“你們沒吃過吧?這東西可不能涼了再吃,得趁熱吃,味道才好呦!”

漆漆鼓着腮幫子、瞪着杏眼,氣呼呼的。陶陶緊抿着唇,臉上有點紅。屋子裏的幾個小丫鬟臉上的表情也各不相同,有的掩飾得好,有的掩飾得不好,已是滿臉氣憤。

肖折釉目光輕輕一掃,将屋子裏所有人的表情盡收眼底。她的目光最後落在桌子上的那碗雁鳶翡翠羹上。

這個雁鳶翡翠羹是挺好吃的,啃啃就很喜歡吃。

啃啃是肖折釉上輩子養的一只西施犬。

高傲的盛令瀾和隐忍的肖折釉在打架。肖折釉放在膝上的手握起,松開,再握起,又松開。

忍還是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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