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漆漆和陶陶畢竟年紀小,又習慣了有事兒找肖折釉出頭,此時都不吭聲。一屋子丫鬟剛分到這裏來,也想知道自己主子的脾性。在最開始的驚訝惱怒後,都悄悄觀察起肖折釉的反應。

“你叫什麽?”肖折釉最終還是擡手,拿起白瓷小湯匙,動作緩慢地攪了兩下晶瑩剔透的雁鳶翡翠羹。

“奴婢黃莺。”黃莺望着肖折釉攪弄雁鳶翡翠羹的手,不知怎麽的,她腦子裏忽然蹦出“優雅”這個詞兒。優雅?不過是鄉下來的野孩子,哪裏配得上這兩個字。黃莺翻了個白眼,立刻抛開這個想法。

“這雁鳶翡翠羹瞧着是不錯,就賞了你罷。”肖折釉的聲音淡淡的。

“既然是俺們三姑娘送來的,奴婢哪兒能吃吶!”黃莺踮了一下腳,神态中透露着幾許輕視。

“绛葡兒、綠果兒,服侍她吃下。”肖折釉忽松手,白瓷湯匙落在碗中,匙柄撞在碗沿兒,碰出清脆的聲響來。

肖折釉的嘴角略略翹起,帶着點嘲意。

绛葡兒和綠果兒愣了一下才明白肖折釉的意思。

“奴婢遵命!”兩個小丫鬟一喜,朝黃莺沖過去。

“你們兩個幹什麽這是!”黃莺皺着眉往後退。

绛葡兒、綠果兒笑嘻嘻地說:“當然是請姐姐吃東西呀!”

她們兩個臉上帶着笑,手下卻暗暗使了勁兒,牢牢抓住了黃莺的胳膊。

一旁的白瓷兒急忙端起那碗雁鳶翡翠羹朝黃莺嘴裏灌進去。

綠果兒還在一旁笑嘻嘻地問:“黃莺姐姐,好不好吃呀?”

“唔……唔……”黃莺拼命掙紮還是被灌了一嘴。雁鳶翡翠羹有點燙,将她嘴裏燙出了泡。又因為她拼命掙紮的緣故,一半的雁鳶翡翠羹沿着她的嘴角淌下來,順着她的脖子流進衣裳裏,又燙又狼狽。

黃莺吓壞了!她明明是來打別人的臉,怎麽變成這樣了?掙紮不了,她開始哭,搖頭晃腦地哭。粘稠的羹汁嗆進鼻子裏,又是噴嚏,又是咳嗽。

肖折釉輕輕蹙了一下眉,她挺得筆直的脊背放松下來,倚靠着椅背。

“你的主子難道沒有教過你當奴才的不能在主子面前失儀?”肖折釉輕飄飄地上下打量一遍黃莺,目光游走地很慢很慢,“紅芍兒、橙桃兒,掌嘴。”

紅芍兒和橙桃兒看着绛葡兒幾個人往黃莺嘴裏灌東西,她們早就躍躍欲試了,聽了肖折釉吩咐,立刻應了一聲沖過去。

兩個小丫鬟也不說話,氣勢洶洶地揮舞着小巴掌,使勁兒往黃莺臉上招呼。

黃莺真的吓着了,她哭着說:“我、我可是三姑娘派……”

“黃莺姐姐,你可真是不長記性,正是因為不守規矩才挨了巴掌,我們表姑娘又沒問話,居然還敢開口。”綠果兒笑嘻嘻地打斷了她的話。

橙桃兒則是繼續用巴掌堵黃莺想要求饒的嘴。

“漆漆、陶陶,咱們吃飯。”肖折釉轉過身來,慢悠悠地拿起筷子,夾了菜,小口小口地吃着。

“好……”漆漆和陶陶兩個人看了一眼肖折釉,又看了一眼被打得不成樣子的黃莺,默默拿起筷子來低着頭吃飯。他們兩個哪裏見過這樣的事情?不由心裏忐忑打鼓。

肖折釉看着漆漆和陶陶悶聲吃白飯,連菜都忘了吃。她暗想漆漆和陶陶畢竟是小地方出來的,如果真的想要在霍家立穩,或者說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明定城立穩,他們兩個身上還有很多東西得改一改。

“吃這個,這個不錯。”肖折釉拿起公筷,為兩個孩子添了菜。她曉得漆漆和陶陶的改變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兒,急不得。

漆漆和陶陶擡起頭來偷偷地看了一眼淡然的肖折釉,心裏好像也沒那麽緊張了,盡量無視巴掌聲和哭啼聲,大着膽子吃起飯。

過了一刻鐘,紅芍兒和橙桃兒心裏納悶這到底要打多久啊?兩個小丫鬟對視一眼,又求助似的看向對面的绛葡兒、綠果兒、白瓷兒。幾個小丫鬟都沒有什麽主意。最後還是年紀最大的白瓷兒畢恭畢敬地問肖折釉:“表姑娘,這個黃莺不聽話,要掌嘴多少呀?”

肖折釉慢慢将嘴裏的東西吃下,又抿了一口湯,才說:“打到你們累了為止,紅芍兒和橙桃兒累了就換绛葡兒和綠果兒,輪着慢慢來。不急。”

“好咧!”小丫鬟們應了一聲,更大了膽子。給人做丫鬟的,最是希望自己的主子硬氣,這樣跟着主子也不會吃虧,在丫鬟小厮間說話做事也有底氣,不受委屈。

黃莺一聽,吓得腿都哆嗦了,今兒個莫不是要把小命賠在這裏?她直愣愣想要跪下求情,怎奈胳膊被绛葡兒、綠果兒束着,根本動彈不得。

“哎呀!”綠果兒驚呼一聲,“她尿褲子了……”

肖折釉蹙了一下眉,略嫌惡地放下筷子,說:“送她出去罷。”

幾個小丫鬟答應下來,急忙把黃莺拉出去。

黃莺沒了鉗制,一下子跪在雪地裏。她跪坐在那兒哭了一會兒才爬起來,哭哭咧咧地去找三姑娘給自己做主!

綠果兒、橙桃兒幾個小丫鬟回了屋,忍不住一陣嬉笑。

“就她還敢來欺負咱們表姑娘,真是膽大包天!”

“就是!就是!居然吓得尿褲子了,就這點膽子也敢來挑釁?”

“哈哈哈哈……”

白瓷兒輕咳了一聲,給她們使了個眼色。幾個小丫鬟一愣,急忙去看肖折釉的臉色。

肖折釉已經沒有再吃飯了,正端着茶盞小口抿着唇,眉眼之間淡淡的,沒什麽表情。

幾個小丫鬟禁了聲,低垂順眼地垂手立着,再不敢喧嘩,擔心一個“失儀”的罪名下來,挨了巴掌。

出了口惡氣之後,幾個小丫鬟低着頭,又開始擔心起來。會不會……過分了?

陶陶望着肖折釉,有點不安地問:“姐,要、要去對将、将軍說嗎?”

“不去。”肖折釉回答得很确定。

看着陶陶皺着眉不解的樣子,肖折釉也沒跟他解釋。這也不是一句兩句就能對他解釋清楚的。

眼下已經天黑了,她如今身份未定,不合适夜裏去找霍玄,免得惹出閑話。更何況,這事兒說起來不過是處理了個丫鬟的小事罷了。既然霍玄曾說過以表姑娘之禮待之,她處理個小丫鬟就不礙事了。

其實肖折釉心裏還有另外一番計較。倘若今日找事兒的侍女是府裏大姑娘身邊的人,肖折釉恐怕還要隐忍一番。三姑娘嘛……和她那個蠢笨的母親一樣,不需要放在眼裏。因為霍玄看不上那一房的人,或者說有仇。

府上的三爺和霍玄同歲,只小了四個月。四個月,正是霍玄母親沈禾儀大着肚子回府的時候。而三爺的生母孫姨娘之前是沈禾儀的陪嫁丫鬟。肖折釉不清楚這到底是不是巧合,可是她曉得霍玄厭惡那整房的人。

晚上,肖折釉把綠果兒、绛葡兒叫過來問問府上的情況。畢竟已經過去了近九年,而當年她在府裏也不過住了小半年,她得将霍府如今的情況摸透。肖折釉将府裏大致情況問得差不多了,又似随意地問:“煙升這名字真好聽,煙升雲卷……咦?府裏會不會真的還有個雲卷?”

“沒有呢,沒有叫雲卷的丫鬟。”綠果兒伶俐回答。

肖折釉随意“哦”了一聲,岔開話題,問起別的事情來。

想來雲卷到了年紀放出府嫁人了,肖折釉也不再多想雲卷,只願她一切安好。說起來,當肖折釉知曉煙升還留在霍府的時候,還以為煙升做了霍玄的填房,畢竟她年紀不小了,居然還沒有放出府嫁人。只是等她見到煙升的裝扮,才知曉她還是以大丫鬟的身份在霍玄身邊伺候。也是有點奇怪。

第二日一早,肖折釉帶着漆漆和陶陶早早用過早膳,就去給霍玄請安。

“折漆和陶陶先回去,一會兒教導先生會過去。折釉留下。”霍玄還在吃早飯,并未擡頭。

肖折釉半垂了眼睛,靜靜立在一旁候着。

霍玄擡眼看她,忽然問:“雁鳶翡翠羹好吃嗎?”

肖折釉擡頭,撞上霍玄沉沉墨眸。她翹起嘴角,挽起一抹笑,甜甜地說:“三爺那邊明明知道将軍出面将事情了結了,還假托三姑娘的名義,找個小丫鬟來羞辱。定是故意打将軍的臉!這點彎彎道道,折釉一猜就猜到了,沒用将軍出馬,直接将人打發了!折釉聰明罷?”

她皎皎澈澈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霍玄,誠懇中帶着點小小俏皮似的邀功。

霍玄低笑了一聲,別開眼。

肖折釉翹起的嘴角裏那抹笑就更真了幾分。

過了片刻,霍玄又忽然問:“不生氣了?”

“生什麽氣?”肖折釉怔了怔,茫然地望着他。

霍玄深看了她一眼,才說:“沒什麽。”

“将軍若是沒有別的事情,那折釉先回去了?聽說教導先生一會兒會到,折釉可不想遲了。”

“是給折漆和陶陶找的識字先生,你不必去。”霍玄停頓了一下,“你小小年紀認字倒是不少。”

肖折釉教陶陶誦讀的詩句其中可不乏生僻字。霍玄曾多次覺得肖折釉并不像這樣小的年紀。他曾以為她是因為家中遭到變故,身為長姐不得不成長起來。可是讀書識字這種事并非一朝一夕能掌握的。他略皺了一下眉,重新審視肖折釉。

肖折釉一驚,耳邊炸響當初趙素心驚恐的尖叫聲。她忙解釋:“家裏雖貧,哥哥卻是自小讀書的,他教了折釉很多詩句。”

她又解釋:“哥哥只是胡亂教我,我是會很多詩詞,可是換一卷書就會有好些字不認識了。”

霍玄沉默。

肖折釉飛快回憶了一遍往昔與霍玄的相處,忽得想到當初霍玄曾讓她讀書,她挑了一本《千裏志錄》。她硬着頭皮繼續解釋:“哥哥也教過我別的書,比如《千裏志錄》、《千草六記》……”

肖折釉悄悄打量霍玄的神色,可霍玄許是臉皮太厚了罷,根本看不出喜怒情緒來!

“大可不必如此。”霍玄拿起筷子,繼續吃飯。

這已經是霍玄第二次對她說這話了,肖折釉便第二次一頭霧水?大可不必如此?這個“此”到底是什麽?

但是肖折釉知道霍玄又對她不滿了。看着霍玄繼續吃東西,肖折釉也不再說話,靜靜候在一旁。她想得明白,霍玄定不是因為昨天晚上的事情留下她,總是有原因的。反正如今寄人籬下,一切仰仗着他生活。他讓她幹嘛那她就幹嘛,大不了斟茶倒水當個跑腿小丫鬟呗。

霍玄吃着東西,卻想起府中四爺霍銳抱着女兒的情景。父女兩個其樂融融的,那小姑娘也不怕他父親,摟着她父親的脖子開心地笑。

霍玄擡頭,看向垂首立在一旁的肖折釉。

不行,太大了。肖折釉不是抱在懷裏哄的年紀了……

肖折釉感受到霍玄的目光,茫然地擡起頭對上他的視線。

霍玄輕咳了一聲,別開眼,道:“想讓你幫忙抄幾本書。”

“折釉的榮幸!”肖折釉笑着答應下來。抄書可比守在他身邊斟茶倒水要容易多了!

霍玄的書房比之別人的書房更簡單一些,一張長案,長案上一幹筆墨紙硯,長案前一座燈架。整面牆大小的書櫥,再加一把椅子,已是全部。連小幾、卧榻、甚至花木都沒有。

肖折釉要在這裏抄書,還是煙升現辦置了一套桌椅。

肖折釉撒了謊,就要用無數個謊話圓下去。比如,她要怎麽隐瞞筆跡,如何才能寫出一個小孩子的拙嫩字跡來。她略一沉吟,用左手握起毛筆,裝成左撇子!如此寫出來的字兒,還真的有點像小孩子的手筆……

霍玄的視線從書卷移開,看了一眼肖折釉的左手,複低頭看書。

沒過多久,肖折釉看了一眼霍玄正看書看得很認真,她忽然放下筆,悄聲走出書房。

霍玄一直等到她出了屋才擡起頭看她遠去的背影,皺了一下眉。肖折釉已經十分故意做到悄無聲息了,可是她走路的時候一向沉穩,步子像量過似的。所以霍玄還是聽出了她腳步聲中的些微焦急。

霍玄放下手中的書,起身立在窗前,将窗戶推開一點,望着院子裏的肖折釉。肖折釉背對着他,霍玄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見她擡起手似乎捂着嘴,然後雙肩顫了一下。

她這是……在打噴嚏?

肖折釉有點發燒。許是因為剛從四季如春的南青鎮趕來明定城有些不适應這裏的氣候,她前兩日就有點低燒。而霍玄的書房連個炭火盆都沒有……

肖折釉站在雪地裏緩了一會兒,待鼻子舒服了些,才悄聲往回走。她站在門口看了一眼霍玄,見霍玄還是如她離開時那樣坐在椅子裏讀書,并未擡頭。她松了口氣,提裙跨進門檻,踮着腳尖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桌位,拿起筆來繼續抄書。

她埋首抄了兩刻鐘,忽然覺察出有點不對勁的地方。肖折釉擡頭,這才發現屋子裏不知道什麽時候燒起了火盆。豔黃的火焰不停地跳躍,将整個書房帶來一層又一層的暖意。

肖折釉抿了一下唇,嘴角輕輕翹起一點,繼續抄書。

她又抄了兩刻鐘,煙升走進來,将一碗剛煮好的姜湯放在肖折釉的桌角。肖折釉望了一眼霍玄,小眉頭揪了一下。她不喜歡姜的味道……

歸刀緊跟着煙升進來,禀:“将軍,魯大人求見。”

肖折釉一喜,急忙起身:“那折釉先回避啦!”

“把姜湯喝了再走。”霍玄翻了一頁書,并未擡頭。

肖折釉扯起嘴角笑了笑,說:“讓魯大人等着不太好罷?折釉哪能耽誤将軍的事情呢?要不然我帶回去喝就好……”

霍玄擡眼,看向她。

肖折釉不吭聲了,她看一眼桌角褐色的姜湯,心裏都快要哭出來了。煙升熬的姜湯最苦最辣了!她硬着頭皮端起姜湯,嘆了口氣,才小口小口地喝着。

越喝越苦,越喝越辣!

肖折釉覺得自己喝了好些,可是一看碗中,竟只喝了那麽一點點。

“我……”

“不許剩。”霍玄直接打斷她的話。

肖折釉在心裏把霍玄這個一朝得勢的臭将軍罵了幾句,才閉上眼睛,一股腦把碗裏的姜湯喝了。當她把整碗姜湯喝到肚子裏,她的眼圈都紅了。

霍玄有些意外地看着她眼底的濕意,吩咐煙升沏一盞清茶給肖折釉。

肖折釉一連喝了三盞茶,才舒服一點。

“回去好好休息罷,”霍玄頓了一下,“想吃什麽讓下人去準備。”

肖折釉謝過才往外走。她又喝姜湯又喝茶水,耽擱了好一會兒,她出去的時候,看見魯大人立在雪地裏,想來已經等了很久。

肖折釉為了不迎面碰上他,繞了道,從抄手游廊裏穿行。

她走在抄手游廊裏時,耳畔忽聽到幾聲犬吠。她腳步僵在那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循聲找了去。

那裏是霍玄的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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