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九頭鳳釵

阮琨寧還是覺得有點可疑, 不怎麽相信這個老鄉的愚蠢程度居然有這麽高,忍不住問道:“她就這麽輕而易舉的相信二皇子了?不能吧。”

“怎麽不能了,”皇帝臉上還蕩漾着幾分未消去的笑意, 話裏頭的諷刺意味十足, 慢慢的道:“只看她行事為人,也可以猜的到,她只怕是小家子出身,眼皮子淺得很, 沒一點見識。論起手腕來, 十個捆在一起都比不過明旭, 明明沒多少腦子, 卻偏偏做出一副自己聰敏至極的不可一世樣子來,真是可笑。”

阮琨寧見了皇帝這麽久, 還是第一次聽他這麽不客氣而犀利的說話,心下了然,想必這個老鄉是真的惹他生氣了, 她本來也是可聽可不聽的, 此刻心裏頭卻是真的來了幾分好奇:“她怎麽惹了你, 還不曾見過, 竟對她這般大的怨言?”

皇帝輕輕的哼了一聲, 斜了斜阮琨寧,這才慢慢的道:“這個人,有幾分小聰明,便不知道要怎麽才好了, 恨不得上天才好。你是不知道她都幹了什麽蠢事,我聽着都覺得呆的可怕。在自己家裏頭拉着自己身邊的丫鬟稱姐妹,不必叫她們請安卑躬屈膝,還說什麽天不生人上人,也不生人下人,這話說的可真是漂亮,可我的人傳過來的消息,這些丫鬟的伺候,她可是一點都沒有拒絕,再者,你可知道她主動同明旭說了什麽?”

阮琨寧對于阮琨碧這種做派倒是一點都不感覺到奇怪,這才是白蓮聖母穿越之後會做的事情嘛。

至于照樣接受婢女的伺候這種事嘛,只是嘴上說說就好了,仔細想想,好像是沒一個聖母拒絕過這種待遇啊,而且不拒絕的理由八成都是那些丫鬟被感化了,心甘情願加倍努力的伺候,以此來報答主子的恩情……【手動拜拜】

心口不一的聖母婊阮琨寧見的多了,只這一點小事自然不會放在心上的。

那些漂亮的話誰都會說,只是結果卻不是誰都能承受得了的,至少現在的阮琨碧是絕對承受不了的。

阮琨碧穿過來的時間還太短,又沒怎麽出過門,無論是她對于這個世界的印象,還是這個世界對于她的印象都是有所局限的,等到阮琨碧有機會出去見一見外頭的夫人們姑娘們,再宣揚一下這些來自于後世的自由啊,平等啊之類的先進思想的時候嘛,呵呵。

阮琨寧相信,會有人教她重新做人的。

雖然這個世界的女子束縛并不嚴苛,卻也不是十分寬松的。

再者,就像是世界上不缺少聖母白蓮花一樣,這世上可是哪裏都不乏所謂的衛道士的。

想必,他們很願意用一個阮琨碧來打響自己剛正清直的名聲,而閨閣中的姑娘們,想必也很願意踩着一個不懂規矩的姑娘身上,去證明自己是多麽的高潔賢淑。

像阮琨碧這種可以這麽輕易就幫助自己刷經驗提升自己逼格的人,可是很少有了用一個少一個,得好好珍惜才是呢。

阮琨寧閉着眼都能想出一萬條理由來反駁的阮琨碧擡不起頭來,更不要說那些浸淫于此的衛道士們了。

你跟我們講自由?學了這麽多年詩書,你的大家閨範都學到哪裏去了?女子當然是要以貞靜文淑作骨的,不講一點規矩,誰敢跟她來往呀。

平等?天哪,你居然主動去跟那些卑賤的下奴并列?簡直是自甘下賤!

誰告訴過後世人古人講求平等的?

呵呵,大錯特錯!

就像是阮琨寧所處的大齊,人生來就是不平等的。

像是商人贅婿之流,天然的就要低人一等,甚至于大齊是存在賤籍的。每每有大族獲罪,一家人甚至都會被綁到北市上去像牲口一樣的發賣,這還不算是最低級的。

比賤籍更差一等的就是胡人夷狄,最差一等的大概就是南越之地的野人了,每年都有來自南越的野人被捕捉賣到各種礦藏農莊裏頭去終生勞役,賣的價值連一匹馬都不如,耿直剛正嫉惡如仇的禦史大夫們有上過折子彈劾一句嗎?

在傳統的士大夫眼裏,那些野人怎麽能叫做人呢?分明是兩條腿的野獸,這種人,有什麽資格像大齊子民一樣講平等?

這種思想在現代人看來簡直是太可怕了,怎麽會有這種制度存在呢?我們的祖先都是文明的不得了,怎麽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然而,呵呵。

這可不是大齊的特例,真的去翻一翻歷朝歷代的史書,哪一個不是這樣過來的?

一個政權的建立,本身就要具有剝削者與被剝削者的,不然呢?大家一起相親相愛,然後手拉手跑到山頂上喝西北風度日嗎?

同樣的道理,一個古人看現代人的許多制度,其實是一樣的可笑的。

大家的價值觀都不一樣,接受的教育完全不同,怎麽去愉快的玩耍?不可能的好不好。

要麽你就試着接受這裏的思想,要麽你就忍到死好了,想着反抗?

呵呵,一個人,怎麽可能對抗整個時代?

阮琨寧到了這個世界之後,從來都沒有想過去改變這個社會,她不願意去做,不想去做,也做不到。

她不是聖母更不是什麽善人,她只是一個普通而又十分自私的人。

她沒有那麽多的善心去拯救世人,聖母光環普照大地。

這個世界确實很不公平,可是對于她而言并不是這樣的。

說她有狗屎運也好,說她會投胎也好,誰讓她投生到了永寧侯府,成了府上尊貴的嫡出姑娘呢?

她生來就是含着金湯匙的,生來就可以享受到許多別人終其一生都無法享受的東西。

她的衣食住行無一不精細至極,接觸的人都是高貴而文雅的,從小到大,請的老師是最好的,家裏的教育是最好的,見的人也都是那些世家權貴家中仔細雕琢出來的美玉一般的人物。

既然她自己是上層社會的一份子,那就天然的享受着這份不平等帶來的好處,既然如此,怎麽可能叫她去對抗叫自己得到這些好處的制度呢?

再者,社會的前進雖然緩慢但卻是有歷史規律可循的,而一個人的力量,在這種天下大勢的必然規律之下發揮的作用實在是十分之有限的,誰要是敢于違逆歷史車輪的前進,那就必然會被碾碎。

在歷史車輪塵土飛揚緩緩行進的步伐當中,僅僅一個人的力量,是無法叫它停住的。

對于穿越者而言,他們真的沒有那麽無所不能。

哪怕是穿越成了皇帝,也未必會有多大的作用。

皇帝也是有許多鉗制的,古往今來,有多少皇帝被權臣外戚架空,在高高的禦座上當一個不會說話的雕塑呢?

他們接受的是最為知識淵博的鴻儒教育,得到的資源是世間最好的一切,結果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一個穿越而來的現代人呢?

那些穿越者,在穿越之前就是一個普通人,怎麽可能奢望到了古代就換了一個腦子一樣的開挂呢。

人成不了事,并不是因為環境,是因為這個人沒本事,說換了古代就可以大殺四方的,阮琨寧表示:呵呵,真是笑掉牙了。

她想的有些遠,面上明辨露出了幾分空茫之色來,皇帝伸手在阮琨寧眼前揮了揮,眼神裏頭很有些好笑的感覺,道:“走什麽神,我問你話呢,你不妨猜一猜,她還同二皇子進言了些什麽。”

阮琨寧這才想起前頭皇帝問的話,心裏頭倒是真的認真猜了,阮琨碧要是只說了幾句人人平等之類的話,皇帝未必會這麽生氣,只怕是說了什麽大逆不道的東西,才招惹的皇帝滿心不快。

只是聖母婊一發作起來,阮琨寧也是毫無猜測方向,這個時代就連沖着皇宮方向吐口唾沫興許都會撈一個大不敬,天知道阮琨碧這種毫無皇權巍峨思想的人到底是說了什麽作死的話。

這麽一思量,阮琨寧倒是有點慶幸,幸虧早早的把三房給分了出去,不然就沖着她這個惹禍勁頭兒,還不定會鬧出來多大的事情呢。

想不出來結果,她也沒有再費心,便直截了當的道:“我又不是她肚子裏的蛔蟲,哪裏能猜得出她說了些什麽,你還是直接說好了。”

皇帝笑了笑,慢慢的道:“雖說跟現狀沒一點貼合,不過,”他哼了一聲,“說的倒是很有幾分道理。只九個字罷了,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阮琨寧伸手按了按額頭,突然覺得自己腦子裏頭嗡嗡作響。

這句話在後世并不算小衆,而這句話的主人公不是別人,正是後世赫赫威名的明□□朱元璋。

在徽州時,朱元璋征求學士朱升對他今後戰略方針的意見,朱升說:“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朱元璋以為大善,乃從之。

可那是在什麽情況下?天下還沒有人稱帝呢,朱元璋也只是諸多勢力當中的一路罷了。

現在二皇子又是個什麽情況?他是要跟自己的諸兄弟争奪儲君,謀取帝位的,用這句話來說,簡直是驢唇不對馬嘴。

雖然如此,阮琨寧也知道,阮琨碧死定了。

這句話是不符合實際的,可是那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阮琨碧的态度已經表露出來了——她想幫持二皇子去争奪帝位。

更重要的是,誰知道她這話是不是有什麽深意,想着叫二皇子幹點什麽別的呢,萬一二皇子理解成了先養精蓄銳再圖謀其他怎麽辦?

阮琨寧的眼睫緩緩地眨了眨,心裏頭已經有了幾分明悟。

無論這句話再怎麽驢唇不對馬嘴,皇帝只怕也是容不得她存在的。

阮琨寧也沒打算去說為她幾句好話,每個人命都是自己的,她又不是別人爹也不是別人媽,沒有義務要幫着別人保命。

再者,彼此之間既沒有什麽交情,又明顯沒有好處的事情,她為什麽要去做?

還是出于自己的好奇心,她才勉強問了一句:“你打算怎麽處置她?”

皇帝終于将手頭上的那一沓文書盡數燒掉了,眼見着它們在爐內慢慢地燃燒起來,化成了暗色的灰,這才擡袖輕輕地合上了暖爐的蓋子。

他沒有看阮琨寧,只漫不經心的道:“先留着她吧,人雖然是讨厭了點,可說的很多東西,還是很有意思的。”

阮琨寧眉梢動了動:“你方才說的那些關于她來歷的猜測,有幾分把握?”

皇帝轉身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一側的內侍很有眼色的上了茶,他從一側抽出一張白紙,手指輕輕地敲了敲桌案,慢悠悠的道:“八、九成吧。”

阮琨寧明白了幾分,道:“那以後……”

皇帝打斷了她的話,道:“別說是八、九成了,哪怕是只有一成,她也非死不可。”

阮琨寧也沒有感覺到意外,所有自以為是,覺得自己脖子上頭有九個腦袋,臉比天還要大,妄圖插手皇室內部權力交鋒的人,下場都不會太好。

阮琨碧區區一穿越女而已,什麽都不懂居然就敢把腿伸進這個旋渦裏頭去,死的屍骨無存真是一點也不奇怪。

她面上若有所思,看起來倒像是有幾分茫然,皇帝以為她是女孩子心軟,也是存了提點她的心思,便道:“有些事情,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他慢慢的道:“你可別心慈手軟,替她說什麽好話。”

他話裏頭給人的感覺,好像是留有餘地的。

阮琨寧沒怎麽反應過來,便順口道:“我要是非心軟呢,你又能怎麽樣?”

皇帝也很光棍,笑了笑,道:“那麽,我片刻都留不得她,即刻就叫人送她上路。”

阮琨寧慢慢斜了他一眼,無奈的道:“原來我心軟一點用都沒有,”頓了頓又道:“你行事怎麽這麽霸道,這樣可不好。”

皇帝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臉頰上是她喜歡的要死的酒窩在顯現,徐徐的道:“你對我都沒有半分心慈手軟,憑什麽對別人如此寬宥?她何德何能,我又是罪有何辜?”

阮琨寧聽了,簡直要就地炸開——她就知道,皇帝是正經不過多久的!

她恨恨一跺腳,不想搭這個話茬:“你再這樣我就走了!”

“好好好,我不說總行了吧,”皇帝面對着她的時候還沒有發過脾氣,只是含笑道:“你總是最大的,行不行?”

阮琨寧別過臉去,不想看他。

皇帝一手撐腮,看看自己面前的那張白紙,想了想又道:“這樣吧,你過來替我研磨,我可以考慮放她一馬。”

他以為阮琨寧是個很有骨氣的姑娘,想必一定是不屑于做這種紅袖添香之類的事情的,卻不想阮琨寧當即就挽起衣袖走了過來,伸手拿起了擱在一邊的桐煙墨,一臉恬不知恥的笑意:“她算是哪頭蒜,如何值得我為她低三下四,不過嘛,”她一臉狡黠的神情十分的靈動,如果有尾巴簡直要抖起來了:“你要是願意用一個條件跟我換,那還可以考慮。”

皇帝眼睛眨了眨,開始用一種全新的眼光打量阮琨寧,好半晌才道:“什麽條件,不妨先說說看?”

阮琨寧想了想,總覺得這個真的是很實惠的:“你要為我做一件事,不違道義,且力所能及。”

皇帝雙手撐在下巴上,想了想又問道:“比如說?”

“比如說,”阮琨寧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到什麽想要的東西,也舉不出一個好的例子出來,腦海中靈光一閃,終于想起了昨夜見到的,二皇子妃頭上精致異常的飛鳳金步搖,終于有了一個好的例子:“比如說,我想要一只二皇子妃那種樣式的步搖,可是又沒辦法去跟內務府開口,就要請你開口了。”

皇帝認真的想了想昨夜二皇子妃頭上的步搖,虧得他席位下邊的八卦二人組時不時的四處評頭論足,他也跟着四處瞟了幾眼,也虧得他記憶力好,這才想起了那只步搖。

皇帝的神色裏有些莫名的笑意,笑過了,才一本正經的問她:“你真的覺得好看嗎?”

阮琨寧稍稍添了點水,身姿站的很端正,正微微挽起了右邊衣袖,準備開始自己的工作,她的手生的美,十指像是美玉剔透,襯着烏色的桐煙墨,十分的白皙清美。

她正忙着手頭上的活兒,也沒察覺出這句話裏頭有什麽不對勁的,便直接回答道:“那是自然了,那種制式的步搖只有宮裏頭才有,我想要也得不到。”

皇帝面上神色從容,眼底的情緒卻極為認真,慢慢的道:“那是五鳳釵,王妃的品位才可以用的,你是公主,只怕是用不到。”

阮琨寧倒是也沒有覺得失落,畢竟她也只是舉個例子,也只是覺得那只步搖好看,并沒有非要得到的意思,聞言也只繼續低着頭磨墨,渾不在意的道:“我只是說說罷了,不能用就算了。”

皇帝靜靜的沉默了一會兒,許久都沒有說話,他的目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似乎在沉思着什麽。

好半晌,皇帝猛地伸手拉住了阮琨寧的左側衣袖,握得很緊,他的聲音有些幹澀,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面上第一次沒有了那份一直挂着的笑意,皇帝幾乎是一字一字的道:“你——要是願意,想佩幾頭的鳳釵都可以。”

阮琨寧的手猛地頓住了。

你要是願意,想佩幾頭的鳳釵都可以。

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只有皇後,才可以佩的九頭鳳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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