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像誰

小寧長安百日過後,住在母親院子的東跨院裏,見過的人屈指可數,且幾乎不出跨院,亦不用她去給娘親和祖母請安,都是他們來看她的。

若是家中有客人來或是要辦宴會,她就只能待在閨房裏;好在還太小,又乖巧,她沒多餘的想法。

長到一歲多,小寧長安終于有了一次出門的機會,還是出遠門;曾祖父的祭日,祖父帶着全家回江寧府拜祭。

只是她出門,全身上下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頭上帶着一頂小帷帽,連眼睛都拿黑布蒙起來,一路被祖母抱着走出二門,出府,進入馬車後換成被祖父抱着。

這輛馬車只坐着他們三人,小寧長安坐在祖父懷裏,黑布和帷帽都已摘下來,聽着馬車外此起彼伏的聲響,就想撩開車窗簾子朝外面看看,小手剛伸過去就被打了一下,有點疼,轉頭看去,就見祖父一臉兇兇的盯着她。

一歲多的小女娃,家裏千嬌百寵,萬般呵護,跟眼珠子似的養着,何時被打過?連對她大聲說一句話都沒有過的。

小寧長安看看祖父,莫名地生出一股委屈之感,癟着小嘴叫道:“祖父——”

小女孩的童音甜甜糯糯,能讓人甜到心窩裏疼到心坎裏,杭氏當即勸道:“老爺,寧兒只是想看看街上的熱鬧,孩子才這麽點大,又是在馬車裏,不會怎樣的。”

寧祥遠不為所動,這就是他一定要親自抱着孫女的原因,否則夫人他們肯定要縱容的,“大師說不得見任何生人,夫人難道以為這是随口說說的?

以後這樣的話不得再提,孩子再嬌慣也得有規矩,正好給寧兒收收性子,沒的讓她以為萬事都可以随心所欲,将來要無法無天了。”

杭氏對着丈夫的話一般都是聽從的,只是見孫女可憐的小模樣,忍不住辯駁兩句:“老爺哪裏的話,寧兒這麽乖巧的孩子,哪會做什麽不規矩的事?”

寧祥遠擺手道:“該有的規矩不能廢,大師定下的,自當遵從。”

寧長安聽不太懂祖父祖母在說什麽,但敏感的察覺到像是有什麽不好的事,還是因為她,默默垂下頭,不說話了,整個人恹恹的。

杭氏心疼,正欲開口哄兩句就被丈夫眼神制止了,心底無奈地嘆息一聲。

揚州與江寧府相距不遠,按他們的腳程,大概需走個三天。途中,入夜後在客棧歇腳,秦宜芝帶着女兒安歇,見孩子精神不太好,追問之下才知道怎麽回事,好生安撫後便想第二日把孩子要過去跟他們一輛馬車,奈何公爹不肯答應。

抵達寧家祖宅,沒過兩日便是寧宴清的祭日,寧祥遠當天一大清早便帶着一家子去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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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地在城西的孤山上,馬車在山腳下停下,留下随行的下人守候,他們自己步行上山。

山林中并無外人,小寧長安戴着的帷帽終于摘下,在娘親懷裏不停的扭頭看來看去,眼裏滿是新奇,這是她以前從未見過的,原先那點子不樂徹底消失無蹤。

在墓碑前站定,秦宜芝把女兒放下,寧長平走過來牽妹妹的小手,帶妹妹乖乖退到一旁,等祖父、父親放好供奉物品,點上香,帶着妹妹跪下來,跟着長輩的樣子照做。

寧祥遠望着墓碑目光幽深,心底想笑,父親,長安出生了,兒子去年便來跟您說過,今年把孩子帶來了,您在天上看見了嗎?

祭拜完畢,秦宜芝抱起女兒準備随丈夫下山,不想,寧祥遠把兒媳婦叫住了,讓她把小孫女放下,夫人他們就先行下山吧。

秦宜芝一愣,看向丈夫,寧懷山疑惑道:“爹,您跟祖父說話,寧兒留着恐怕會驚擾祖父在地下的安寧,那寧兒這罪過就大了。”

寧祥遠不在意地說道:“無妨的,這孩子生的跟父親一樣的眼眸,是她的機緣,父親在九泉之下會願意見到寧兒的。”

秦宜芝笑着應是,對着懷裏的女兒勸慰道:“寧兒乖啊,好好陪着祖父,乖乖站在一旁,別多說話,知道嗎?”

小寧長安認真地點頭:“知道了,娘。”

杭氏一行人一步三回頭的離開,待他們的身影消失不見,寧祥遠便把孫女抱起,走到前方不遠處的湖邊的大石頭上坐下,望着那片湖光山林,目光有些迷離。

小寧長安被抱了許久都不見祖父說什麽,忍不住問道:“祖父,為何要坐在這裏呀?”

“這是你曾祖父的安息之地,寧兒就在這裏陪陪曾祖父,也讓曾祖父好好看看寧兒。”

“哦,那寧兒乖乖的。”

寧祥遠笑得滿是慈愛:“好。”

在大周,男孩一般滿三歲後便開始啓蒙,寧長平就是如此。

至于姑娘家,雖沒有提倡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是否要給閨閣中的姑娘啓蒙主要看家中的意思,五歲啓蒙,或七歲、十歲,都有,乃至古板的人家,官宦小姐大字不識一個亦是有的。

小寧長安不能見生人,不需要她去應酬什麽,不用她每日一早去給祖母和娘親請安,她連自己住的跨院都沒怎麽出過,對日常的穿着打扮亦沒上過心,更不用着她去操心。

故而小寧長安一點點長大,每日睡到自然醒後,除了跟家裏人說說話,就只剩下玩了。再多的小物件玩一兩年她也玩膩了,因此,她兩歲半就啓蒙了。

秦宜芝的父親三元及第,給當今做過老師,如今是內閣大學士兼國子監祭酒;她作為長女,得父親不少教導,本身頗有才氣,教導自己的女兒自然不在話下。

啓蒙之後,小寧長安的日子充實許多,上午跟娘親認一個時辰的字,下午自己描紅,要是累了就歇歇,并沒有嚴格的要求,她學的便愈加開心,享受其中。

轉眼間一年過去,小寧長安已經習讀《論語》了。只是秦宜芝沒想到,公公給了《史記》,讓她教女兒?

秦宜芝看向丈夫,寧懷山亦是不解:“爹,寧兒只是個姑娘家,何況宜芝已經在教《論語》,這足夠了。”

“姑娘家也該知道自己的起源,知道自己所處的時代,歷史的傳承。”寧祥遠正色道:“最好一年之內教好,《史記》讀完,還有別的史書給寧兒,最好三年內,能把我朝之前的歷史學完。”

“是,爹。”

等公公離開,秦宜芝才道:“相公,你有沒有覺得爹對寧兒的态度有些怪異?”

自然有,就是要入仕途的學子也沒要求把史書通學一遍的,何況一個小姑娘,要學也是該學《女則》《女戒》,他們疼愛孩子,才教《論語》《詩經》之類的書目。

只是寧懷山不好妄議自己的父親:“或許是寧兒得了祖父的遺傳,爹他對着寧兒有所不同;其實也對,多學一些,眼界能開闊不少。對了,說起來咱們的寶貝女兒哪裏去了?”

“剛練了一個時辰的字,有些累了,正好平兒從外面回來,就帶着妹妹去花園玩了。”

“那我們也去看看。”

秦宜芝笑得溫婉而滿足:“好,相公。”

花園裏,小寧長安正追着蝴蝶跑呢,她人小,追不上,哥哥就抱着她,把她抱得高高的去撲蝶,玩得不亦樂乎,鈴铛般的嬉笑聲灑滿了整個院落。

見父母過來,寧長平抱着妹妹迎上去,寧懷山重新抱着女兒去追蝴蝶,秦宜芝給兒子擦擦額頭的薄汗,帶着孩兒歇歇,看着穿梭在花叢間玩鬧不止的父女倆,她就如感同身受一般,渾身溢滿快懷的笑。

這似乎是人間最美好的日子了。

這一年,寧祥遠五十大壽,算得上是小寧長安出生以來家中舉辦的最大的宴會了。

小寧長安綢緞般柔順的秀發梳着垂挂髻,粉色的珍珠發箍纏繞其間,眉心貼着玉蘭花钿,脖子裏帶着鑲紅寶石的金項圈,身着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腳踩軟底珍珠繡鞋,配上她出落的極其精致的小臉,恍若跌下紅塵的小仙童。

只是被關在自己的閨房裏。

“小姐您看,這些寶石多漂亮呀,這可是賢妃娘娘賜下的,只有皇宮裏才有的。”大丫鬟流雲一臉歡悅,讨好道:“奴婢給小姐串起來,戴在身上好不好?”

小寧長安盤腿坐在美人榻上,看一眼那五彩缤紛的各色寶石,并無多少反應,小臉緊繃,稚嫩的童音帶着氣悶:“流雲,祖父五十大壽,為何我不能出去?”

小小的人兒幼嫩不已,偏要學着大人一臉端正,瞧着當真可愛極了。

“小姐,這是為您好;您出生時大師給您算過命,十八歲前不能見生人,這樣才能一生福澤綿長。”大丫鬟一板一眼地回道。

小寧長安氣鼓鼓道:“可我今年才三歲,十八歲要等到何時呀!”

十五歲的流雲蹲下來,拉過小姐的白嫩柔軟的小手,安撫道:“小姐您想啊,一個人一輩子要活五六十年的,這麽一比,十八歲就很短了;再說您已經三歲多,只要再等不到十五年就可以了,很快的。”

聞言,小寧長安水靈的小臉皺成一團,最終無力地垮下來,對她的大丫頭道:“去把字帖拿來,我要描紅。”

“是,小姐。”流雲應道,笑問:“小姐,您餓不餓,要不要去廚房端些點心來?”

“那就準備兩碟糕點吧。”

大丫鬟歡喜地應一聲,走到門口招呼一個小丫頭過來,吩咐兩句,便去給小姐拿字帖,準備筆墨。

小寧長安望過去,似乎透過那扇房門可以看到家中的熱鬧之景,咬咬小嘴角,光彩熠熠的眸子暗了暗,一臉向往之情。

下一年再去拜祭寧宴清,小寧長安已經四歲半了。

這兩年來,每次拜祭過後,寧祥遠都會單獨把孫女留下陪他一起在巨石上坐坐,這次亦然;不同的是,他沒有再抱着孫女,而是讓小寧長安自己在巨石上坐着,他獨自站在父親的墓碑前。

寧長平想不通,祖父跟曾祖父說話,把妹妹留着做什麽?去年特意問了問,知道後更奇怪了,今年剛走出幾步便又重新跑回去,果然看到妹妹一個人坐在那塊巨石上。

“祖父不是說讓你們先下山去,你偷偷跑回來,眼中還有祖父嗎?”寧祥遠面色不見多嚴厲,斥責的意味卻頗濃。

寧長平認錯,可是實在不懂:“祖父,您讓妹妹坐在石頭上,這究竟是為何啊?”

寧祥遠本不欲作答,轉念一想,道:“你妹妹跟父親有緣,就讓她陪陪曾祖父吧。”

“可寧兒才這麽小,祖父,讓孫兒留下陪妹妹一起坐着吧。”

“長平,你這是把祖父的話當成耳旁風了不成,你妹妹已經四歲多,難道還能連坐都坐不穩嗎?”

小寧長安看祖父像是要生氣,當即安慰道:“沒事的哥哥,寧兒可以一個人坐着的,哥哥先下山去吧。”

寧長平看祖父一眼,跟祖父告罪後對妹妹叮囑道:“那好,不過寧兒記得要乖,千萬不要在巨石上亂動。”

“寧兒知道的,哥哥。”

寧長平點點頭,向祖父施禮告退後無奈地離開了。

小寧長安目送哥哥消失,目送祖父走到一旁去,然後才緩緩地轉頭,看着眼前的竹林和小湖,忍不住想,曾祖父應該很喜歡竹子和水吧,要不然怎麽選擇在山水竹林旁安息呢?

不知道曾祖父是怎樣的,真的是跟她一樣的眸子嗎?她跟爹娘、哥哥、祖父、祖母沒有一點相像之處,那是不是她長得像曾祖父呀?

四歲大的小娃娃,這一刻忽然覺得早逝的曾祖父很親切,不知怎的就聯想到曾祖父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待到坐上大半個時辰,祖父走過來抱她下山時,思維已經不知擴散到哪裏去了,也就沒問祖父,寧兒是不是長得跟曾祖父相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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