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利害

“你是怎麽問出來的。”

老太太跪坐在蒲團上，問出口的聲音稱得上慈和。

菀棠就雙手合十閉眼跪坐在她身邊的一個小蒲團上，聞言也沒睜眼，輕緩道：“自然是如書上所言，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一瞬間她直覺自己的側面被犀冷的目光盯住，但她恍若未聞。

如果說，剛重生時的菀棠還畏手畏腳怕這怕那，現在的菀棠就準備放飛自我了。最熟悉她的人已經去了，她還有什麽好擔憂的。蘇府這些人，即使對她有千千萬萬個疑問，總不會想到借屍還魂上去。

良久，她感到老太太犀冷的目光褪去了，又化成慈和與親近。

“菀棠，祖母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姑娘。我們蘇府，你們這一輩有四朵花兒，雖然各有性子，但都是好姑娘。家裏頭把你們精細地教養着，不像小門小戶的不講規矩，也不同高門大戶生出陰私，雖有些計較，總歸不會堕去百年書香門第的顏面。”蘇老太太目光裏難得蘊上些許慰藉，看向幾案上首供着的畫像，“他日九泉，我也有顏面去見你們的祖父。”

“祖母……”菀棠喚她一聲，睜眼看向她，知道她肯定還有下文。

果然，蘇老太太目光已經重新變得嚴厲，語氣突然有了擲地有聲的意味。

“但是，再聰明，你們也是姑娘！”

“男兒才能參加科舉，男兒才能光宗耀祖。蘇家的門楣，要靠男兒來撐。你們姐妹日後嫁人，底氣要靠娘家來撐——說到底，要看的還是你大哥。”

可以說，蘇老太太是語重心長了。

她自動把二房的庶子瑞哥兒和出生不詳的倒黴孩子蘇奕排斥在“蘇家男兒”之外。優秀的只有一個，蘇大郎。

要是不知道未來，菀棠差點就信了。

見菀棠怔怔看她，蘇老太太的語氣又慈和起來了。

“菀棠，你大哥來年要參加秋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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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之前，她還把菀棠當成嬌姑娘，然而現在，她又下意識地認為菀棠能懂她什麽意思。

菀棠确實也沒有辜負她的期待，眯了眯黑瞳兒，作頓悟狀，“無論出了什麽事，都不能打擾大哥念書。”

蘇老太太終于笑了下，她慈愛地摸了摸菀棠發頂，重複一遍，“真是個聰明的姑娘。”

她又成了那個喜愛菀棠的祖母了。

“聰明的姑娘應該謹言慎行。梅蘭犯了錯，就交給祖母來辦。”

……

蘇奕收起釣竿，依然是沒有帶魚簍，踩着深深淺淺的日色餘晖，往回走。

一個人的影子被拉得好長，格外的單薄。

他轉過嶙峋的山石，看到山石後面的另一個小可憐。

“你的丫鬟都不知道跟着你？”

蘇奕突然心田裏串起來冷烈的火，有點氣，忍了忍，終于沒忍住了把幼崽一手提出來的欲念。

蘇菀棠不怎麽喜歡丫鬟跟，這點蘇奕其實心裏清楚。她一個人逛園子喝錯東西中毒，一個人再而三地去破落院子找他，甚至現在，一個人又來到發現墨綠屍身的地方。大概不會有人猜到從前那個唯唯諾諾的蘇五姑娘會有這麽大的膽。

事實上，蘇奕從來也沒見過如她這麽奇怪的小姑娘。

甜的像蜜糖，卻若有若無充斥着細小的矛盾，或者有更大的矛盾……蟄伏在這嬌糯的小身軀下。

蘇奕的眼眸眯了一眯，但此刻她只能看到這個小姑娘頓在山石後頭萎靡不振地玩螞蟻。

“我不要丫鬟跟。”

果然是這個理由，蘇奕準備放手把這個不聽話的想一出是一出的小姑娘提起來，充當夫子教育她一頓。

就聽見幼崽突然幽幽道：“表哥，你看這小螞蟻，是不是它們太弱了，所以誰可以能弄死它們。”

童言童語，所以更顯驚心動魄。

“誰跟你講的這些。”蘇奕的眸子狠狠一眯，克制不住暗瀾疊起。

他終于把小姑娘提了出來，把她放在大青石面上，讓她坐好，目光可以跟他平齊。

菀棠吓了一下，還沒來得及恍神就坐坐好了……她目光落在蘇奕手臂一瞬。衣袖掩飾住了一切可能，但是一個看起來營養不良面色蒼白的少年的力氣果真可以這麽大麽？

蹊跷，都是蹊跷。

“螞蟻跑得快點，也許不會被弄死。有的螞蟻帶毒，找準機會反而可以弄死可怕的巨獸。不過螞蟻生來就是螞蟻，巨獸生來就是巨獸，這就是弱肉強食。”

蘇奕實在不是一個合格的夫子，說着自己也覺得自相矛盾，他聲音頓了一下，“沒意思，回去吧。”

“我不要回去。”今天的幼崽格外的不聽話。

她用手背搓着眼，“我就這樣去看墨綠，她會傷心的。”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但是蘇奕聽懂了。

确切的說，他一直就知道，墨綠也是他帶着菀棠找的。但是這一刻，他心底下難得的有些搖擺，不知道之前自己做法是對是錯，是不是給小姑娘帶來的刺激太大了。

菀棠突然擡臉看他，黑魆魆的瞳眸裏一抹晶瑩。

“祖母說，只有大哥好，我們女孩以後才能好。所以，我們現在所以人的利害，都比不上大哥的利害。”

別說今天死的是墨綠，就算是她蘇菀棠死了，估計蘇老太太都能一手把事情壓下去。天大地大，她大孫子前途最大。

平日裏模糊暧昧的事實，這一刻無比森冷地顯現。

蘇奕的眸底沉沉。

到底沒有改變什麽啊……也罷，早在他心底有答案了。長子嫡孫的地位，怎麽可能輕易動搖。

但真的沒有改變麽？他眼微眯，人心的變化是一時半刻看不出的，總需要文火慢炖。

他把菀棠提下大青石。依她現在的小短腿，只能亂晃都抵不得地。

“走吧，你母親要找你了。”

“我娘才不會找我，現在天還沒黑呢。”

菀棠說，但還是乖乖跟着蘇奕走。

蘇奕立刻想起來，景氏有多麽不靠譜。現下風聲鶴唳，景氏還能準許菀棠一個人亂跑，好像一點也不挂心女兒。

看着嬌嫩得跟沾露花骨朵似的幼妹，蘇奕心中一動，要不要讓那些人，格外關注一下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