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母親忌辰這天, 禹棠天未亮就起來了。

“阿嫣,小昙,我要去拜祭我娘, 你們要一起去嗎?”他們一個是她的朋友,一個是未來嫂子, 于情于理都應該問一下。

兩人自然是要和她一起去的。

墓在不空山裏,距離村子較遠, 這是一段漫長的路程, 他們準備了一下,騎着小驢子,帶着香燭紙錢出發了。

“為什麽皇後娘娘會葬在這麽偏遠的地方呢?”路上成嫣問她。

皇後去世以後,後宮基本只是一個空殼子。除了士族門閥聯合起來硬塞給他的貴妃,奉天帝沒有再臨幸過其他的妃子,生下小皇子的宮人, 據說也是醉酒後被他誤認為愛妻。她不明白, 既然皇上對妻子愛的那麽深, 怎麽忍心讓她一個人長眠在與自己相隔萬水千山的地方。

“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千年海棠嗎?那是我娘最喜歡的花,她說過, 如果她死了, 就要把她埋葬在高高的山崖上, 能俯瞰那棵樹,還有我們的寨子。”禹棠說,“當初我娘去得很突然,本來不葬在那, 是我父皇後來親手将她的墳遷移過去的,挖墳到立碑,從頭到尾沒讓別人插過手。”

“那皇後是怎麽離世的?據我所知,那時她還很年輕啊。”

“我不知道。”禹棠搖搖頭,“那時候我還小,有一陣子突然有好多士兵進山,見人就殺。我們離開寨子躲進深山,有一天我娘出山去打聽起義軍的消息,一直沒有回來。等我再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是被人殺死的。”

她的悲傷從進宮後都深深藏在了心底,如今說起這些來已經可以很平靜。

“糖,不要難過。”衛昙自己表情卻比她還要憂傷,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那個對他比誰都溫柔的女人。她離開的時候也說去找他爹,後來再也沒有回來過。

禹棠微笑着捏捏他的臉:“我現在不難過了,小傻子。人人都會死的,我們的娘只不過早一步去了天上,在那看着我們呢。”

“人人都會死?”衛昙一愣,“你也會嗎?”他突然覺得害怕。

“會啊。”她點點頭。

衛昙臉色一白,緊握住她的手:“我不許你死,不要你埋進土裏。”

死人好可怕,不會動也不會說話,冷冰冰的,他不要看到她也變成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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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棠感覺到他在發抖,回握住他,安撫地說:“不死不死,我們都活的好好的吶,你個傻小子。要死也起碼得到幾十年以後吧,你現在瞎擔心個啥啊?”

“反正不許你死。”

“咱們還是別讨論這個話題了。”越說越心塞,瞧把小昙吓得。

跋山涉水一個多時辰以後,成嫣總算見到了禹棠向她描述過許多次的那棵海棠樹。果然是一棵美麗而巨大的樹,樹齡說上千年只怕都是少的,樹幹至少有兩個成年人合抱那麽粗,三四丈高。樹冠張揚肆意地向周邊伸展,枝繁葉茂,花開得極為燦爛,樹下花瓣堆積,宛如一上一下兩層粉色的雲。

這樣的情景若非親眼所見,便只能在夢裏看到了。她在帝都見過的那些海棠樹和這一棵比起來簡直就是小樹苗,也難怪南妩以其為女兒冠名,死後也要葬在可以看見它的地方了。

南妩的墓就在附近的小山峰頂上,孤零零的一抔黃土,旁邊亭亭立着奉天帝築墳時手植的一棵海棠樹。這棵小樹代替他守護着她已經十年了,待他百年之後會親自來陪伴她身側。

三人爬上峰頂,走近墳茔,意外的發現墓前竟然已經站着一個人。

一個身材高瘦的青衣人,頭發沒有束冠,長長地散着,整個人散發着一種落寞孤寂的意味。他四十餘歲的模樣,面容清癯,眉眼深邃,鬓邊點染着風霜,雖然不再年輕,但依然是個少見的美男子。

禹棠不認識這個人,按理說她娘的安睡之地除了他們一家人是沒有外人知道的。她很是詫異,帶着成嫣和衛昙走過去,青衣男子見有人來,本來想馬上離開的,但和禹棠一照面,卻怔住了。

“阿妩?是你回來了嗎?”他喃語着走近她,表情似在夢中。那眼神裏流露出的傷情,和她父皇思念起娘親時很相似。

“叔叔,你是哪位啊?”禹棠躲到衛昙身後,戒備地看着那人。

“叔叔?”青衣人聽她如此稱呼他,如夢初醒,忽然意識到眼前并不是自己日夜所思之人的魂魄。

禹棠向墳前瞅了一眼,看到燃燒的香燭,此人顯然也是來拜祭的。“您是我爹娘的朋友?”她問。

“你是阿妩的女兒麽?長得和她可真像啊!”他笑了,眼角皺起微微的魚尾紋,非但不顯老,反而更增添了幾許成熟男人的魅力,“我是你娘的朋友,我姓段。”

“哦,段叔叔您好。”禹棠笑靥如花地問好。她并沒有聽爹娘提起過有什麽姓段的朋友,不過看他舉動和言行,似乎和他們關系不一般吶!八成是她爹的情敵沒跑了。

“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他柔聲問。

“我叫禹棠。這兩位是我的朋友,陪我一起來拜祭娘親的。”

青衣男子向他們輕輕一颔首,表情淡淡的,仿佛才看到還有這兩個人。

“那麽,不打擾你拜祭你娘,我就先走了,小棠,我們下次再聊。”

禹棠笑着目送他遠去,直到人走遠了才收起笑容。下次再聊?他好像很篤定他們還會見面嘛。她是不是該去信向父皇問問,這個姓段的是何許人?

“糖,那個人武功很高啊!”衛昙皺眉道。

“你怎麽知道的?”禹棠驚奇。青衣人就這麽慢慢走遠的,既沒用輕功也沒和他交過手。

“我感知不到他。”衛昙說,“一般人哪怕不在視線裏,只要相隔不遠,就可以感覺得到。可是他,看不見了,也馬上感覺不到了。”

“看不見人也能感覺得到?小昙你這麽厲害啊!”禹棠眼裏冒出小星星,一臉崇拜地看着衛昙。

厲害嗎?衛昙不解,那個人比他可厲害多了,不過現在糖看着他的眼神,他喜歡。

禹棠在墳前蹲下,伸手拂過墓碑上她父皇親手刻下的名字,這小小的一方土裏埋葬着他們最親愛的人,最溫暖的的回憶。她和父皇、哥哥說好了,不管什麽時候來,都不許在娘親面前露出難過的樣子,要讓她看到他們是開心的,她才能安息。

“娘,我來看你了,這麽久沒見,你想不想我?我還帶來了我的朋友,還有你未來兒媳婦喲,你喜不喜歡?”她點燃帶來的香燭插到墳前,又分別遞給成嫣和衛昙一炷香,讓他們也來拜過。

“你們去山下等我好嗎?我想一個人和我娘說會兒話。”拜祭完後,禹棠向二人道。怕她一個人有事,他們都猶豫起來,成嫣說:“那我們走遠一點,就在那邊,你說完了就過來找我們吧?”

她點點頭,成嫣便拉着不情願的衛昙走開了。

火苗跳躍着,禹棠一邊燒着紙錢,一邊将想說給媽媽的話一一告訴她。也只有這個時候,在母親面前,身邊沒有別人,她才允許自己脆弱一點。

風刮過,将紙錢的灰燼高高卷起,相傳這是親人的魂魄回來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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