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姑嫂行(五)

晨霧萦繞着農舍,院牆旁邊的桃花李花枝桠似乎要将那層薄紗挑破,露出自己帶着露珠的尖尖花苞兒來,粉□□紅的小點,宛若夜空裏的繁星,一點點的在那淡白顏色裏閃爍着,慢慢的現出了它們初放的美麗。

崔家的屋頂上,蒸蒸的升起了縷縷青煙,淡淡的青色與白色交織在一處,模糊了遠處的山巒,頗有霧裏看花的韻味。

“哎呀,崔老實,你們家一大早的在弄什麽哪,這樣香。”院子門口探進了一個腦袋,鼻子聳了聳:“香,真是香。”

崔老實有些不知所措的搓了搓手:“沒啥,沒啥,烙雞蛋餅子哩。”

“雞蛋餅子?”那人睜大了眼睛:“你家也舍得吃雞蛋餅子了?”

“沒、沒……”崔老實結結巴巴,都不知道該說什麽話才好:“是怕大郎媳婦吃不慣,這才給她烙一張哩。”

“啊喲喲,你們家對大郎媳婦這麽好,只怕是有盤算的吧?”門口站着的中年婦人猥瑣的笑了起來:“畢竟家裏還有四個沒娶親的哪!”

崔老實的臉瞬間紅成一片,口中喃喃,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那婦人撇了下嘴,攀着門檻朝站在臺階上的崔老實翻了個白眼:“可別太慣着你家大郎媳婦,把她慣出一身的毛病,仔細她翹尾巴!”

“砰”的一聲,震耳欲聾,站在門口的婦人驚愕的轉過頭去,就見着崔二郎将一捆柴擲在地上,眼睛死死的盯着她:“我們家對我大嫂怎麽樣,輪不到你來指手劃腳,還不快些回你自己家給男人做飯去!”

婦人驚詫的張大了嘴巴,眼珠子鼓得跟池塘裏的青蛙一般,一只手撐在腰間,一只手伸了出來,唾沫橫飛的罵了起來:“喲,好你個崔二郎,你是哪根蔥哪顆蒜,老娘家裏的事情還輪得上你來指手劃腳?啊呀呀,多了個守望門寡的媳婦,崔老實家咋就不一樣了哩?莫非這裏頭……”

“二郎,二郎!”崔老實憋紅了臉,慌慌張張的趕了過來,一把拉住崔二郎:“你今兒是咋的了?還不趕緊給劉三嫂子賠個不是?”

崔二郎一揚脖子,犟着站在那裏,高高的擡着頭,正眼也不瞧那邊,門口的婦人愈發生氣了,嘴巴皮子一張一合的罵了起來:“崔二郎,你還敢不聽你爹的話?呵呵,這可真是有意思了,你爹娘做了一輩子老實人,到了你卻要上天了吶。”

這婦人是崔老實家的鄰居,男人姓劉,人家都叫她劉三嫂,這劉三嫂懶得出奇,仗着生了三個兒子便神氣活現,自以為是劉家的大功臣,家裏的事情全是男人和兒女做,她沒事便出來溜達說說閑話。

崔家與劉家隔得不遠,而崔家要比劉家更窮,所以劉三嫂最喜歡來崔老實家閑逛,從這破蔽的農家小院,她能找到一種屬于自己的優越感。

崔老實與崔大娘最不喜歡與人争強好勝,劉三嫂每次跑過來損崔家,他們都默默的受着了,這樣便将劉三嫂更是趾高氣揚,只要是吃飽了飯沒事幹,或者是和男人吵架了,就會跑到崔家這邊來晃蕩晃蕩,明裏暗裏将崔家踩上一頓,這才心滿意足的回去。

今日一早,劉三嫂便聞到了香味,伸長脖子一看,不遠處的崔家的屋頂上炊煙袅袅——崔老實家在做啥好吃的?他們能吃啥好東西?劉三嫂心中好奇,趕緊跑過來看個究竟,沒想卻被崔二郎給噎着了,這口氣自然咽不下去。

“上天又咋的?還蹿到你們家屋頂去了不成?”

清亮亮的聲音宛若早晨初出鳥巢的乳燕,婉轉嬌啼,那聲線清澈幹淨,沒帶一絲雜質,煞是好聽,只是這反問的語氣卻使得劉三嫂有些不自在,她擡眼望了望,就見一個纖細窈窕的姑娘站在自己面前,五官生得實在精致,只是臉有些微黃,看上去氣色不大好。

這就是剛來崔老實家的小媳婦吧?劉三嫂輕蔑的看了盧秀珍一眼,這瘦津津的,跟一把菜似的,還是她的對手?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的跑出來要與自己較量,真真可笑!

“大郎媳婦,也不知道你前世造了些什麽孽這輩子才這般命不好哩!議親的時候許了戶窮得要喝西北風的人家,而且還守了望門寡,你這般克夫之命,還好意思出來蹦跶?若我是你,肯定躲到屋子裏不出來見人!”劉三嫂瞥眼瞧着盧秀珍,這小媳婦兒面嫩,自己幾句話就能将她臊回去,還敢跟老娘來鬥?我呸!

“沒想到這青山坳還出了個算命的神婆哪!這位嫂子,要是你有這般本事,你咋就不把自己的命改好一點呢?瞧你穿的這衣裳,上頭還有幾個補丁呢,也好意思出來蹦跶?先回去将衣裳換了再說吧。”盧秀珍笑吟吟的望着劉三嫂,一點也不膽怯,氣定神閑。

這些粗言粗語,前世聽得頗多,倒也打了點基礎,抗壓能力杠杠兒的。

劉三嫂一愣,不由自主朝自己身上望了過去,瞥見衣襟褲管那裏的兩個補丁,心中暗暗叫了一句失策,自己該穿過一件像樣的衣裳來不是?現在倒被這小媳婦捉住了短處奚落了一番,真真是八十歲老娘倒繃孩兒,臉上挂不住。

“大郎媳婦,你可別逞能,你們崔家可比我們家窮多了。”劉三嫂輕蔑的看了一眼站在院牆邊上的崔老實與崔二郎:“你沒見着他們的衣裳,都舊成啥樣了?”

“這位嫂子,你莫非是想給我們家送衣裳來的?只不過看你穿着的衣裳,估計也不會有什麽好東西送過來,這樣吧,你的心意我們領了,你家那些破破爛爛的衣裳還是你們自己穿吧,我們等着過些日子裁新衣穿,到時候換下來的衣裳送到嫂子家裏去,嫂子你千萬莫要嫌棄啊!”盧秀珍彎了彎腰,笑嘻嘻的朝劉三嫂福了福身子:“我在娘家的時候口無遮攔慣了,嫂子你可別生氣,若秀珍有什麽地方說得不對,還請嫂子指教。”

劉三嫂氣得胸膛一起一伏,一張臉紅得就像過年貼的門聯兒一般,她蹬着盧秀珍好一陣子,可偏偏卻找不出能反駁的話來,呼哧呼哧喘了兩口氣,猛的轉過身,蹬蹬蹬的走開了去,那腳步又重又急,聽得出來她實在生氣。

“秀珍哇……”崔老實撓了撓腦袋,這可怎麽辦才好哩,得罪了鄉鄰,以後這關系要修複就為難了。

“爹,怎麽了?”盧秀珍甜甜的一笑:“爹有什麽事情吩咐?”

“唉,你年紀輕,有些事情不懂,千萬莫要逞強哩,人家暗地裏做些手腳,咱們都不知道防備。”崔老實搖了搖頭,話裏話外滿滿的不贊成:“小心駛得萬年船,何必跟人争長較短?她不就是說幾句難聽的話麽,左耳進右耳出也就是了。”

“爹!”崔二郎悶悶的喊了一句:“你總是這麽說,可人家卻不願意放過咱家,你看這劉三嫂子,越發的猖狂了,就連咱家吃早飯都要跑過來損幾句,還不是看咱們家不跟她争辯,随着她挖苦?你再看看村裏頭的人,個個将大伯和二伯家看得起,卻把咱們家踩到了腳底下,還不是看着咱們家老實好說話?”

“……”崔老實擡起頭來,目瞪口呆的望着崔二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兒子怎麽今日忽然就有這種想法了呢?平常不都是好好的聽着自己的教導?

“二弟,話也不能這樣說,村裏人看得起大伯二伯家,不僅僅是咱爹娘老實的問題,最重要的是咱家窮。這世間的人,有幾個不趨炎附勢的?你看看咱們家,茅草屋頂土磚房,身上穿的衣裳破舊不堪,有時候吃了上頓還沒下頓,你再看看大伯二伯家,青磚大瓦屋,身上光鮮齊整,村裏人誰不會覺得他們家比咱家強?不去跟強的人湊一塊去還來黏着咱們家?好歹到他們家去坐着還能喝盞茶,指不定還有花生瓜子招待,到咱們家,有什麽能蹭到的?”

崔老實聽了這話,頭壓得更低了,只敢瞅着自己的腳尖。

媳婦這話說得實在在理,他心裏頭也明白是這麽一回事,可是他怎麽樣才能讓家裏富起來哩?光只是每年要交給老娘的供養銀子糧米,就已經讓他喘不過氣來了,更何況這些年要撫養六個兒女,他可真是舍出了一條老命來才将幾張嘴糊住。

“爹,是不是我說話過分了些?”見着崔老實的背慢慢的拱了起來,腦袋只一味的朝地面低了去,自己只能望到他的後腦勺,盧秀珍有幾分愧疚,自己的話是不是有些重,讓這老實人都不敢擡頭了。

“沒、沒、沒……”崔老實低頭朝屋子裏頭走,聲音低低:“秀珍,你沒說錯,就是這樣哇,咱們家窮,被人瞧不起。”

“爹,你難道就沒想過要掙大筆的銀子,蓋青磚大瓦屋,讓家裏人都穿上新衣裳?”盧秀珍瞅着那彎得快成折尺的身影,心中難受,忍不住脫口喊了出來。

“掙大筆銀子?”崔老實站住了身子回過頭:“怎麽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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