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002
宋嘉寧發誓,她這輩子都不要吃荔枝了,真要吃,也要慢慢慢慢地吃,馬車上絕對不行。
半夜驚醒,宋嘉寧摸着自己的小脖子,暗暗地告誡自己。
告誡完了,宋嘉寧想到什麽,立即低頭。這幾晚她都睡不好,不是夢到自己吃荔枝噎死那一幕,就是夢見自己又變成郭骁的小妾了。母親擔心她,特意命九兒打地鋪睡在地上陪她,屋裏也必須留着一盞燈,昏黃燈光透過紗帳照進來,宋嘉寧看到一雙胖乎乎的小肉手。
她輕輕地舒了口氣,這已經是第四晚了,看來她是真的回到了十歲這年,母親還沒病至膏肓。
正值正月,江南小戶燒不起地龍,炭火也早熄了,宋嘉寧打個冷戰,重新鑽回被窩,嚴嚴實實地捂好被角。暖意重新湧上來,宋嘉寧的困意卻徹底消失了,一動不動地呆呆躺着,皺着眉頭發愁。
母親的病……
上輩子,父親在她六歲的時候就病逝了,那時她太小,勉強記事,爹爹剛走,她傷心了好久,偶爾生病或是在堂姐堂兄那裏受了委屈,還會朝母親哭,委屈噠噠地要爹爹。但日子一天一天過下去,爹爹的身影與面孔也變得越來越模糊,到最後,她幾乎什麽都不記得了,只知道她有個舉人爹爹,爹爹生病死了。
她忘了,悲傷過後該吃吃該喝喝,頂多羨慕別人有爹爹,母親卻沒忘。當然,前世母親還活着時,宋嘉寧并不理解母親為什麽動不動就會掉眼淚,飯菜吃的也不多,弄得人越來越瘦,仿佛風一吹就會倒了似的。
母親身邊的大丫鬟告訴她,說母親哭,是因為想起爹爹了,宋嘉寧還是不懂,她也想要爹爹活着,但她怎麽沒有想到要哭?
後來母親相思成疾,在她十一歲那年秋天撒手人寰,後來她成了梁紹的小妾,嘗到了男女情愛的滋味兒,又被梁紹狠狠紮了一刀,宋嘉寧才突然明白了母親。父親活着時,對母親肯定很好很好,所以母親念念不忘。如果梁紹也對她好,她是被郭骁搶走的,那麽宋嘉寧就算沒有勇氣以死殉節,肯定也會經常想梁紹,而不是沒心沒肺地混日子。
唉,怎麽又想起那個惟利是圖、賣妾求榮的小人了?
搖搖頭,将梁紹甩出腦海,宋嘉寧繼續發愁母親。
多活了一輩子,現在宋嘉寧能理解母親對父親的思念了,但她不能任由母親念下去,不然母親又要憔悴離世,丢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她得想辦法轉移母親的心思……母親是個寡婦,還是個沉浸在悲痛中走不出來的寡婦,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嬸母那邊都不去串門,整天悶在房中,除了照顧她就是想爹爹,不生病才怪呢。
那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勸母親出門走走。寡婦又如何,好多寡婦都改嫁了,母親喜歡爹爹願意替爹爹守一輩子的寡,那她就一直陪着娘,将來再在縣城挑個可靠的男人嫁了,多生幾個孩子,攜兒帶女常常來陪母親解悶。
嗯,等天氣暖和桃花開了,她一定要央母親帶她去太湖邊上,太湖啊,她好久沒去了,還記得太湖邊上有楊柳依依,有桃花朵朵,還有漂亮鮮嫩的白魚、殼薄味鮮的白蝦……
宋嘉寧睡着了,夢到母親帶她去了湖邊,娘倆坐在畫舫上,擺了一桌好吃的。
清晨林氏過來探望女兒,就見女兒睡得小臉紅潤,精致嬌憨,漂亮是漂亮,就是嘴角,又在流口水。林氏又憐愛又困惑,她與丈夫都不重食欲,女兒的小饞嘴是從哪學來的?
喉頭犯癢,林氏連忙繞到女兒床前的花鳥屏風後,掩唇輕咳,心中無限悲楚。女兒這幾日總是做噩夢,她當娘的,本該陪女兒睡,但她不敢,怕把病氣過給女兒。
壓抑的咳聲,驚醒了酣睡的宋嘉寧,她揉揉眼睛,含糊不清地喚道:“娘?”
林氏聽了,飛快将帕子塞回袖中,擺出笑臉走到床邊,一邊挂帳子一邊柔聲道:“安安醒了?”
女兒是早産,剛出生時瘦瘦小小的,她好怕養不活,就起了“安安”這個小名,大名配個“寧”字,希望女兒一世安寧。大抵名字管了用,周歲的時候,女兒已經長得白白胖胖了,別人家的孩子得哄着吃飯,長輩捧着碗四處追,女兒倒好,吃完一碗還抱着碗舍不得松手,要再吃點。
歪坐到床邊,林氏愛憐地捏了捏女兒的小胖臉。
當娘的稀罕女兒,宋嘉寧也巴巴地看着母親。自小到大,宋嘉寧身邊的女子,上至四五十歲的婦人,下至五六歲的女娃,都在想辦法讓自己瘦點,像宋嘉寧這樣走路臉上肉會微微顫的,一出門就會被人嘲笑,七嘴八舌喊她宋胖胖。
宋嘉寧吧,她也覺得女子瘦了好看,小腰盈盈一握,長裙窄腰,跟仙女似的,但她更喜歡吃,所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宋嘉寧餓了幾次肚子後,果斷舍棄纖腰而選了美食。而且宋嘉寧慢慢發現,同樣是瘦,有的人幹癟地像竹竿,還有一種,就是母親這樣的,身姿婀娜,款款走來,如弱柳扶風。
在宋嘉寧心裏,母親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可惜同樣的杏眼同樣的瓜子臉,母親氣質清雅,一看就是滿腹詩書,她卻姿容偏媚,老老實實什麽都沒做,旁人就說她眼睛不老實,尋思着要勾人呢!
“娘,你教我練字吧。”宋嘉寧抱住母親胳膊,小聲撒嬌。
林氏奇怪,握住女兒小手問:“又跟姐姐吵架了?”她體力不濟,專門請了一位女先生教導女兒,小叔把侄女也送了過來,姐妹倆一起學,還有個伴,不過侄女行事霸道,小姐妹倆偶爾會鬧不快。
宋嘉寧搖頭,埋到母親懷裏道:“我想跟娘寫一樣的字。”她多占母親一刻鐘,母親就少想爹爹一刻鐘。
女兒慣會撒嬌,林氏想了想,答應了:“那你先去書房上課,下學了娘再單獨教你。”
宋嘉寧乖乖點頭。
陪母親吃完早飯,宋嘉寧領着丫鬟去前院書房了,與十一歲的堂姐宋嬌一起讀書。宋嬌還是記憶中的樣子,事事都想壓宋嘉寧一頭,女先生提問題,她搶着答。宋嘉寧前世暗暗羨慕堂姐聰明,現在心裏都是事,頻頻走神。
今後,自家與二房要怎麽相處?
上輩子母親病故,二叔嬸母對她好了一陣,哄得她将母親的嫁妝拿出來給他們用,夫妻倆真正的嘴臉就露出來了,待她一日不如一日,最後還送她去做妾。期間宋嘉寧給京城的舅舅舅母寫過信,盼望舅舅接她去京城,結果舅母反過來勸她要常思已過,意思就是,長輩對她不好,也是她先犯了錯。
宋嘉寧心裏酸酸的,或許母親堅持守孝,也有娘家不歡迎她回去的緣故吧?
罷了,二叔二嬸再壞也要忌憚母親,只要母親身體恢複過來,健康長壽,二叔絕不敢再胡亂安排她的親事。
上午的課就在她的心事重重中過去了,宋嘉寧、宋嬌一起将夫子送出門,然後姐妹倆各回各家。宋嘉寧腳步輕快地去找娘親,到了上房,意外發現二嬸胡氏竟然來了,正坐在堂屋陪母親說話,好像在商量什麽。
“娘,二嬸。”宋嘉寧乖巧地喚道,小短腿挪到母親這邊,複雜地打量嬸母。
胡氏今年二十五,比林氏小兩歲,也是個瘦女人,但她膚色偏黑,臉也有點長,最多算是中等姿色。這會兒笑眯眯問宋嘉寧:“後日嬌嬌外祖母過五十五大壽,嘉寧要不要去?這次家裏請了醉仙樓的廚子,嘉寧肯定愛吃。”
醉仙樓是遠近聞名的酒樓,宋嘉寧對那裏的菜肴記憶猶新,她想吃,卻不想去胡家蹭。
“我娘不舒服,我要在家陪她。”宋嘉寧靠到母親身上,一副舍不得離開娘的樣子。
林氏知道女兒嘴饞,欣慰道:“安安去吧,你姐姐哥哥都去,你們一起玩。”
宋嘉寧不說話,抱着娘親扭來扭去,默默地撒嬌。
林氏心都化了,只好對胡氏道:“那就讓安安陪我,你們去吧,替我向老夫人問聲好。”
娘倆一條心,胡氏幹笑兩聲,起身走了,離開大房的院子,她臉立即繃了起來,面帶不滿。過了一日,林氏派丫鬟送來一份壽禮,胡氏稍微舒服了點,擡頭見丈夫遺憾地望着大房那邊,胡氏登時又恨上了。狐媚子,娘倆都是狐媚子,特別是林氏,克了自己的男人不說,又勾得小叔子魂不守舍。
心裏恨,胡氏表面不顯,叫上一雙兒女,一家四口趕騾車去隔壁縣城探親。
胡氏底下有個弟弟,叫胡壯,二十出頭的年紀,整日游手好閑不誤正業,尚未成家,今兒個一大早就在門口候着了。遠遠望見宋家的騾車,他巴巴地趕過去,然而姐夫一家四口下來了,裏面再沒有旁人。
胡壯臉臭了,尋機會将親姐姐拽到一旁,小聲嘀咕:“人呢?”
林氏貌美,從她守寡那天他就開始惦記,奈何林氏輕易不出門,姐姐又不許他在林家胡鬧,他只能苦等機會。前幾天姐姐答應會帶林氏一起來,把他興奮的,連續三晚都沒睡好,翻來覆去想,腦袋裏全是林氏。
丈夫與弟弟都觊觎林氏,越發證明林氏好,胡氏不快,哼道:“她不想來,我還拽她來不成?”
胡狀急得不行,摸着後腦勺求姐姐:“那姐姐讓我去呗?我保證……”
“你敢!”胡氏狠狠剜了他一眼,沉聲道:“她性子烈,鬧出人命誰擔待得起?給我老老實實等着,我不信她這輩子不出門!”到時候荒郊野外的,即便林氏寧死不屈,人死了,只要弟弟手腳幹淨,官府就查不到他們頭上。
屆時只剩一個半大丫頭,她好言好語哄兩句,林氏帶來的豐厚陪嫁,就是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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