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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婆子開始擺飯了,林氏久久等不到女兒進來,好奇地走到堂屋門口,就見女兒仰着小腦袋站在院中的桃樹下,穿一條桃紅褙子,腦頂梳着兩個丫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滿枝桃花,如一尊女童雕像,憨态可掬。
“安安,吃飯了,吃完飯再看花。”林氏笑着喚道。
宋嘉寧脖子都快酸了,終于等到母親上鈎,她滿意地揉揉脖子,開心地跑向母親:“娘,姐姐說桃花島上的桃花都開了,一片一片的特別好看,你也帶我去吧?”
自古寡婦門前是非多,丈夫過世後,林氏一來沒有游玩的心情,二來擔心招惹閑言蜚語,便一直幽居後宅,一年到頭鮮少出門。此時女兒撒嬌,她第一反應是無奈,摸摸女兒腦頂道:“前兒個二叔一家去賞花,叫你去你不去,現在後悔了吧?”
宋嘉寧嘟嘴,抱住母親嘟囔道:“我想跟娘在一起,娘帶我去好不好?我好久沒出門了。”
林氏聞言,怔了怔。女兒活潑好動,替丈夫守孝那三年憋壞了,一出孝就天天跟在侄女身後,早上去找附近交好的姐妹玩,中午快吃飯了才回來,吃完繼續往外跑,但自打正月女兒連做幾晚噩夢後,小丫頭就不愛動了,天天守在她身邊。
“安安跟娘說實話,你是不是與姐姐吵架了?”牽着女兒進屋,林氏落座,扶着女兒肩膀問。
宋嘉寧茫然地搖頭:“沒有啊,娘為什麽這麽問?”
女兒神情不似作僞,林氏更困惑了,疑道:“那你為何不去找她玩?”
宋嘉寧已經打定主意要疏遠二叔一家,也一直在等機會提醒母親二叔一家的不堪,這會兒便低下頭,攥着小手悶悶道:“姐姐不喜歡我,那天我去找她,聽見二嬸勸姐姐別欺負我。姐姐不高興,二嬸就說,說咱們家有錢,姐姐對我好,娘才願意給二嬸錢,還說等咱們家的錢用完了,姐姐就可以欺負我了。”
林氏臉色陡變,女兒才十歲,只知道吃喝玩睡,肯定不會說謊,那弟妹……
“娘,二嬸讓姐姐欺負我,她是不是也不喜歡我啊?”宋嘉寧擡起頭,紅着眼圈問。她真的委屈,為前世叔嬸的苛待委屈。
女兒懵懵懂懂可憐巴巴的,林氏一下子也紅了眼圈,突然特別愧疚。她一直覺得自己命苦,對她如珠似寶的父母年邁辭世,曾經兄妹情深的哥哥耳根子軟,因為嫂子竟漸漸疏遠了她,遠嫁江南,恩愛日子沒過幾年,丈夫也不幸病逝。過去的三年,她整日沉浸在悲苦中,卻忘了女兒比她更命苦,小小年紀沒了父親,真心喜歡的嬸母、堂姐看似和善,其實暗藏心機。
“怎麽會呢,我們安安最乖最懂事了,誰都喜歡安安。”憋回眼淚,林氏親親女兒額頭,溫柔地說。
宋嘉寧豆大的淚疙瘩吧嗒掉了下來,有娘真好,被娘親哄的感覺真好。
女兒說哭就哭,林氏慌了,知道女兒想去看成片成片的桃花,她馬上哄道:“安安不哭,娘答應帶你出去玩,你要是把眼睛哭腫了,咱們就不能出門啦。”
宋嘉寧頓時破涕為笑。
林氏也笑了,親自幫女兒擦臉,重新塗一遍面脂,再牽着女兒去吃飯。
早飯很簡單,娘倆一人一碗三蝦面,中間擺一碟四個肉餡兒湯包。這都是宋嘉寧深深懷念的兒時味道,光聞着飯香便直冒口水,立即在紅木圓凳上坐好,先夾起一個湯包,蘸蘸醋,開心地吃了起來。
吃完一個湯包,宋嘉寧開始吃面,吃兩口面再吃一個蝦仁,葷素搭配,津津有味。
林氏這三年食欲都不佳,但今天不知是被女兒大快朵頤的姿态感染,又或是剛剛想通了,決意養好身體再妥帖照顧女兒一生,看女兒吃得那麽香,她胃口居然也上來了,平常只吃幾口的面,今早全都吃了,還夾了一個湯包。
宋嘉寧見了,高興地不得了,夾起最後一個湯包孝敬母親:“娘再吃一個。”
林氏搖頭笑:“安安吃吧,娘飽了。”
宋嘉寧瞄眼母親纖細的柳腰,誤會母親怕吃多了長肉,這才自己吃了。
飯後林氏讓丫鬟知會車夫準備騾車,她回內室換衣服,将身上繡着蘭花的春衫換成一條素淨的豆綠色褙子,底下配條白裙,樸素淡雅,是那種走在街上毫不起眼的打扮。衣服換好了,林氏再将頭上的玉簪換成木簪,唯一換不掉的,是一張白皙清麗、萬裏挑一的美人臉。
看着鏡中的自己,林氏驀地生出一絲傷感,桃花開了有人賞,她空有美貌,奈何喜歡賞她的相公,早就不在人間。
“夫人。”丫鬟秋月托着一頂白色帷帽走過來,輕聲喚道。
林氏回神,淡淡一笑。
打扮好了,林氏牽着女兒的小胖手,帶着秋月往外走,走出大房院門,迎面撞見腳步匆匆的胡氏。因為女兒的話,林氏心中已不喜這個妯娌,但表面的禮數還得維持,便暫時取下帷帽,客氣地問胡氏:“弟妹行色匆匆,出了什麽事嗎?”
胡氏不着痕跡地打量一番宋嘉寧娘倆,幹笑道:“沒事沒事,聽說你要出門,我過來瞧瞧。”
林氏低頭看女兒,淺笑道:“安安想去看桃花,我看天氣不錯,帶她去桃花島逛逛。”
胡氏暗喜,嘴上卻道:“是該去看看,嫂子天天悶在屋中,出去透透氣,對你身體也好。那你們快去吧,這會兒碼頭登船的人還不多,再晚點就得擠了。”說着殷勤地讓出地方。
林氏點點頭,領着女兒走了。
胡氏笑着将娘倆送到門口,親眼看着自家騾車拐彎,她立即叫來女兒,以探親的名義回娘家了。兩個縣城毗鄰,但林氏坐騾車走得慢,回頭弟弟騎驢追趕,說不定能趕在林氏前頭抵達太湖邊上。
~
騾車走得又穩又慢,不過林氏攜女春游,本就是為了放松,因此并不着急。
江南春光好,普通一條官路兩側也都有景可賞,波光粼粼的水田,随風搖曳的綠柳,時常還會有三兩株桃樹、梅樹映入眼簾,伴随着清脆悅耳的鳥雀啁啾,靜谧安詳,宛如一幅隽永的江南畫卷。
“娘,你看天上!”宋嘉寧趴在窗邊觀景,突然興奮地叫母親。
林氏靠過來,仰頭,便見一行大雁結隊而行,一路向北去了。
觸景生情,林氏突然有點想京城的家。丈夫去世時,兄長過來吊唁,曾悄悄問她想不想改嫁。林氏不想,而且她也不想影響兄嫂的感情,真要改嫁,她就得先回娘家,但嫂子不喜歡她,見面肯定會冷言冷語諷刺。
摸摸女兒腦袋,林氏重新坐正了。
騾車走了半個時辰,終于來到了太湖邊上,晴空萬裏煙波浩渺,離岸最近的小島便是桃花島,每逢春日島上桃花如霞,在本地頗負盛名。到了開花時節,遠近百姓、富商、官府人家便會挑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前去登島游玩,賞花怡情。
娘倆來得早,岸邊無人,湖面上一共有三艘小船,一條烏篷船已經出發了,一條烏篷船停在邊上,另有一艘簡陋小船,是手頭緊張的普通百姓喜歡搭乘的。林氏嫁妝豐厚手頭寬裕,下車後,丫鬟秋月直接去烏篷船那邊問價了。
“包船五錢,等十人客滿再發船的話,每人五十文。”船夫用本地話說。
秋月直接摸出一個五錢的銀角子,遞給船夫:“我家夫人包船了。”
船夫笑着道好,收起銀子,殷勤地搭放船板。
林氏攥緊女兒小手,娘倆一起登船。
主仆三人坐好了,船夫剛要出發,岸上忽然傳來兩道急促的馬蹄聲,有人高聲喊道:“等等!”
那聲音中氣十足,船夫擡頭,兩匹黑頭大馬已經近在眼前,領頭一人穿一身灰袍,濃眉大眼,生的十分周正,有種習武之人的氣勢。見他沒有撐船,濃眉男人便放慢速度,讓後面的人排在他前面。
船夫看過去,一眼就看呆了。換上來的這位,三十出頭的年紀,穿黑色圓領長袍,腰間挂着一枚白玉玉佩,在陽光下泛着誘人的光芒,一看打扮就是大戶人家出身。再瞧這人容貌,眉如青峰眼似寒星,面容冷峻,比戲臺上的将軍還威嚴。
看得出神,竟沒注意對方何時下的馬,等船夫反應過來,冷臉男人已經大步上了船。
船夫為難了,剛要解釋這船已經被人包下,落後的男子突然丢了一物過來,船夫本能地接住,低頭一瞧,好家夥,竟是一個小元寶。船夫咧着嘴把元寶踹到懷裏,人沒動,豎耳聽船裏面的動靜,如果三個女人不鬧,他便默默撐船走了,賺兩份錢。
秋月面露憤憤之色,用眼神詢問主子,只要夫人一聲令下,她立即去找船夫理論。
林氏戴着帷帽,透過帽紗飛快掃了兩人一眼,微不可查地朝秋月搖搖頭。
秋月也看出新來的兩個男人不好惹了,懂事地低下腦袋,不該看的不看,免得惹麻煩。
林氏另一側,宋嘉寧本想看一眼便收回視線的,可不知道為什麽,她越看斜對面的黑衣男人就越眼熟,越眼熟就越忍不住一直盯着看,試圖回憶起自己是不是在哪裏見過這個人。結果看得太入神,黑衣男人突然朝她看來,視線犀利如刀。
宋嘉寧一慌,連忙往後躲,然後就在與男人目光相碰的短暫瞬間,宋嘉寧突然記起來了。她沒見過這個黑衣男人,但她曾與一個酷似對方的世家子弟過了足足七年,那個人,便是京城鼎鼎有名的衛國公府世子……
郭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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